文/肖青林
很多年了,每当我看到放在床头的那根龙头拐杖时,总会生出一种要为母亲写点儿东西的想法。虽然母亲离我而去已经十多年了,但是,这根拐杖每时每刻都在叩问着我的良心,令我自愧不已。
打我记事时起,母亲就拄着那根拐杖。那时母亲还不到40岁,因为寒冬腊月给农业社做大锅饭,患了严重的风湿病,便不得不靠着拐杖行走。拐杖是大哥上山打柴时特意为母亲砍了一棵老藤树经过简单雕饰而成。它酷似一条金黄色的龙,龙头上还镶嵌着两颗能够转动的小钢珠,宛如两只闪亮的眼睛。
龙头拐杖是母亲一生都离不开也最为宠爱的宝物。在她心目中,它有两大功用:一是靠它走路,二是仗它指教儿女。拐杖的木质既韧又硬,叩击在我家门前那块大青石板上的声音格外响亮。如果我们兄弟姐妹有谁犯了家规,只要母亲的拐杖在青石板上狠劲叩响几下,谁就得乖乖低下头来听从她的指教。若有不从,就难免被拐杖在头顶敲打几下。每每这时,兄弟姐妹们就会感到母亲那副羸弱的身躯里潜藏着一股无比强大的力量,就会看到母亲那双平时很和善的眼睛里射出一种令人胆战心惊的威光。于是,我们对母亲的龙杖无不产生一种畏惧感。
记忆里,母亲曾在我面前叩击过三次拐杖。第一次是在我上初中二年级的时候,那年月学校里整天搞“批林批孔”,很少上课。适逢秋收大忙时节,生产队里杀猪宰羊吃大锅饭,看到许多同学为能吃上几顿好饭便回到队里去干活,我也动了心。当母亲得知后,她一瘸一拐地追到生产队食堂,一拐杖打碎了我手里的饭碗,一边叩击着拐杖一边怒斥道:“小时喝稀,老了吃稠;小时吃肉,老了犯愁。你不快去上学,小心我打断你的腿。”打那后,我再也不敢说一句不想上学的话了。
还有一次是在我成家立业后发生的事情。那是1988年夏天,我带着妻子女儿探亲回到老家。当我看到家里的光景比过去好多了,心里很高兴。一天,在做中午饭时,母亲非要将前一天剩下的米饭炒一炒再吃。我说米饭都馊了,会吃坏肚子的。母亲不悦,坚持说炒炒吃不要紧的。我抱怨母亲太不讲卫生,宁可让人吃坏肚子,也舍不得倒掉一碗剩饭。母亲生了气,在青石板上把拐杖叩得很响,骂我是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说我没吃几天官饭就忘了过去的苦日子。骂罢,她又当着我和妻女的面吃了那碗剩米饭。虽然母亲并没有吃坏肚子,证明了她的胜利,但对母亲这种作法我表示了极大不满。我们提前几天离开了老家。临别,母亲一瘸一拐地送我们到村口。我看到她眼眶里噙着泪花,一边挥动着拐杖,一边怅望着渐渐远去的我们。那一刻,我的心很酸、很痛。
永远忘不了和母亲最后一次见面时的情景。那是12年前的冬天,我得知母亲患了心脏病,便拎着一大包药品风尘仆仆赶回老家。母亲正坐在庭院里晒着太阳,当我从提包里掏出一大堆药品时,她激动了一番后便问:“这些药是你给妈买的?”我如实告诉她,自己享受公费医疗,是以我的名义给她开的。母亲听罢很不高兴,她的拐杖又一次在青石板上叩响起来:“娃呀,我对你从小就说,小时拿人家的油,大了牵人家的牛。你拿公家的药来孝敬我,这药我没有脸面吃下去。”母亲认定的事理非坚持到底不可,她至死也不愿吃一粒我带回去的药。我知道母亲的脾气,在她看来,占公家的便宜是件最不光彩的事情。
母亲去世时我没能为她送终。回到家里,只看到母亲的炕头上还放着那根龙头拐杖。我一遍又一遍抚摸着母亲的拐杖,痛哭了三天三夜。大哥说,母亲一辈子也没留下什么家产,只有瓦房四间,兄弟四个,每人可以分得一间。我说我什么都不要,只要这根拐杖就行了。
我把母亲的龙头拐杖带回我自己的家,放在自己的床头前,龙头上那双闪亮的眼睛好像总在注视着我。无数次睡梦里,我看到母亲拄着拐杖伫立在村口眺望我回家身影,听见拐杖在老家门前那块青石板上频频叩击的声音。我知道,这是母亲在叩问着我的灵魂的声音,这是人性的呐喊,这是理性的呼唤,这是上帝向人类敲响警钟!
我想,只要我的耳畔时常回响着老母亲叩击拐杖的声音,那么,我人生的航船就不会沉没在人欲横流物欲泛滥的海洋里。
母亲的一根拐杖,上面普通的一对眼睛,这构成了“我”一生中最最丰富的精神世界。母亲用这根拐杖走路、育人,它也成了母亲的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