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白果
早晨雾湿的树林里,我看到了我从前的爱人。他清瘦干净的样子,正疾步向我走来。他白色的衬衣和明亮的眼睛都在雨后的秋风和绿树间闪动。
我忍不住大声地喊他,他却沉默着没有回应。
我正提着一兜在市场上买来的核桃,与一些过去的熟人在一起。我用力地砸开一只核桃,让里面盘曲着的玛瑙般的果仁显露出来。我再剥去果仁上的薄皮,一一地递给身边的熟人们品尝。但他们都说这核桃好苦呀,苦得不能吃。
我疑惑这核桃怎么会苦呢,它们是今年刚刚成熟的新鲜果实,应该有一种阳光晒过的清香哪。
我放下核桃,再去寻找我的爱人。
他也许一直没有看到我,已经隐入了密密的树林。我离开我的熟人,向前追去。我爱人的老父亲正站在他刚才出现过的地方,也是清瘦干净的样子,只是头上飘动着稀疏花白的头发。老人站在那里,像我一样唤着我爱人的名字,只是他的声音沙哑低沉,还喃喃地正向他诉说着一些我听不清楚的话语。他的脸上布满了年老的驱之不尽的忧伤和悲哀。
他大概有七十多岁了吧,应该是一位力不从心需要安度晚年的老人了。他从前很少关心自己的家人,现在,他要寻找他们,要回到他们的身边来。他曾经是我居住过的城市里一位受人敬重的要人。我的爱人曾经是那座城市里的一位王子,身边围满了各种善于奉迎却心怀个人目的的人。
只是我的爱人有着看透一切的秉性,他像秋天的云朵一样淡泊清高,他始终需要着身边的一些真性情的朋友,一起去理解那些人类自古以来的精神。
我们在大院里的银杏树下互相看到了对方,很快就成了高谈阔论的对手。我们总是在深入的谈论和争辩中,感受着对方的心底和思想。我们以各自的自尊与清高,掩饰着温柔的内心。
这种友情里包含得已经很多。它比爱情还要真挚和深广。
我们之间也许有过爱情,一个年轻的男孩与一个年轻的女孩之间的互相倾心与爱慕。
我们之间也许有过在一起生活的向往,但是现实已经像河流一样阻隔了我们,我们没有去寻找渡船,因为我们彼此给予和得到的那一些,也许已经远远地比另一种生活要更为重要,更好。
我们从来没有过身体的走近。我甚至没有举手为他理一理前额的头发,他也没有温情地拉一拉我的手。在我们相遇的时候,他已经娶了一个美丽温和的女孩,我也已经有了自己的男朋友。但是一个人怎么不可以同时有两个或者三个爱人呢,只要是我们真心地相爱。我们可以有一个爱人生活在身边,另一个爱人生活在记忆里,而再一个爱人则生活在我们想象的世界里。
我们经常深情但是骄傲地相望着,像两棵不会走近也不会远去的树木。
我爱人的母亲已经早去了。她一直少言寡语地隐在显贵的后面,抚养着自己的儿女。我曾经住在他们家的隔壁。暮色来临或者是突然下雨的时候,她经常帮我收起晒过太阳之后又洒满了月光的被子。儿女都成人之后,她好像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她的神情突然忧郁起来。一生中,她自己带孩子的时间太多了,孩子们的生活装满了她的空间,她自己的生命只是孩子们使用过了的一张壳,一幢房屋。孩子们年幼的时候,很多家庭里的事情她只能自己与自己商量着办法,自己去解决。有一天,她无声地走出了家门,也许是想去看望她的孩子,她走在路上的时候,一辆疾驶的汽车迎面撞倒了她。
我的爱人因为母亲的离去而分外痛苦,他对人生的理解由此沉重起来,看待社会的目光也有些茫然和冷漠。他跟随父亲来到了大城市,但是他很快地就厌倦了大城市。他又回到了我们都非常熟悉的那座城市里,就像一个游荡在外的人又回到了他童年的出生地。
他一直渴望像自己的父亲那样,在一生中,为当地的人做一些重要的事情。他竭尽了全力,但是这个社会已经发生了很多变化,在周围的大多数人都不想这么做的时候,一两个想这样做的人,就会陷入复杂恶劣的环境,就会白白地消耗理想和能力。并且世界上的事情总是永远也做不完,一个人做不完,一代代的人都做不完。
很长的时候里,他都有些忧郁不快。他的身上一定也遗传了母亲身上的一些特质。他经常去看望母亲,母亲不仅是他的一位亲人,母亲也是一个生存的概念,像是他能够看到的天空和大地,像是所有生命的来源与去处,他想从中领悟出一些更为深远的事物。
我们已经生活在不同的两座城市。五月里,他在给我的电话里说了几件他想做的事情和正在做的事情。他想在每一个乡镇都建一处文化娱乐场所,让人们在农闲的时候有一些交流和学习的场所,让人们多读一些人文的书籍,而不只是在衣食上富足。他还想把当地的土产、风情都编成书,让游人们多一些了解……“我很想去看你,我有时间一定去看你。我爱你。”他最后这样说。这是他唯一一次这样说,在我们所有的交往里从来都没有使用过这个词语。他说得让我怀疑是我没有听清楚。
这么多年了,我们真的应该走近了,应该抛去所有的形式走到一起。我们甚至应该结婚,要一个孩子。我们可以选择一处贫瘠的乡村,生活在一起。我们要成为真正的爱人,在长满庄稼的田野上,在一间简朴的土屋里,在散发着清香的山菊花的旁边。
但是他一直没有来。
他此后再也没有来。
他也许是迷路了,也许是过于劳累了。
七月的时候,他的汽车在驶过一座桥梁的时候突然翻到了河里……没有人知道他最后给我打过的电话里都说了什么。
没有人知道生命的世界里每天都发生着什么,事物的背后到底都隐藏了些什么。
很多的世事,就像很多的人生一样,生了又去了,只记载在一些相关人的心里,它们也许已经不需要说出来让其他的人知道。它们很快也会过去的。
世界上什么样的人才是爱人?我有时在想这个问题。
我就要四十岁的时候,给周围的年轻女孩介绍男朋友,她们先问我:
在哪里工作,收入多少?
有住房吗?
有学历吗?
她们反复地核实和比较这些条件,认为只有具备了这些条件之后,才能有人生的幸福。她们从来不问在相同的地域和气候里会不会长出差别很大的生物来。
世界上没有任何两个人完全一样,就像我从前的爱人,我现在的爱人,我所有的爱人,我永远的爱人。
爱人,是那些能够相亲相爱的生命,是那些即使丧失了身体的功能也能够用心灵相爱的人,他们是在什么样的条件下都能够生长出来的人,也是能够把什么条件都变成幸福的理由的人。他们会在心里一直深爱着对方,但不肯只为了自己轻易地说出来,他们会为了对方的生活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甚至不在乎自己的生命和幸福。
他们就是认为有一些事物不在正常生活的范围里。
我想着我从前的爱人,感觉着他一直隐在心里的爱和后来突然说出来的爱。爱人,我的爱人,我深爱的人,但是已经没有人知道我的爱。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有价值的东西,实用的或者是贵重的,它们都不属于我。我也很少喜欢它们。有的人总想悄悄地拿走一些公用的或者是别人的东西,我捡过几次没有什么标记的钱,却都还给了失主。我总是不喜欢那些已经属于了别人的东西,就是人家硬要给,我也不肯要。我只喜欢我自己的那一份,有的时候,甚至我自己的那一份我也不想要。我喜欢的东西一直很少,我一直是个穷人,但我自以为是富人。
我喜欢的东西已经越来越少了。
我只是很想走近我从前的爱人,我不想失去他。
我向前面的山坡走去,秋风正从那里长长地吹过,淡淡的雾气里也许有我的爱人。刚才那位老人站立的地方有一潭清水,水边低矮丛生的灌木丛里有一处处起伏的坟墓,坟墓的上面长满了野草。
“你能带我去那儿吗?”我指着前面的灌木丛对一位熟人说。他就是刚才说我的核桃苦的人。
“你不能去,那不是你去的地方。”他告诉我。
“我只是想去看看。”
“你不能去!”他斩钉截铁地说,把我狠狠地向后推去。我跌倒在身后的水泥地上,跌得很疼,跌出了眼泪。
我的爱人消失了,我眼前的景物也突然地消失了。
我向前面的山坡走去,秋风正从那里长长地吹过。淡淡的雾气里也许有我的爱人。这一段超越世俗的爱情美妙绝伦却又叫人心碎,它诠释了爱的真谛:“爱人,是那些能够相亲相爱的生命,是那些即使丧失了身体的功能也能够用心灵相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