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兆亮
青岛是一个很美丽的城市。我那时认为它恰如其分的美丽是因为父亲去了那里。
自从父亲去了青岛,这个离我800里的地方突然有了亲和力和感召力。尊敬的青岛市民也好像一下子都成了我的亲人,我特别挂念青岛,想念他们。
父亲是去青岛干建筑小工的,抬水泥、搬石块、挑砖头是他的工作。但这是次要的,父亲在青岛生活和工作了,这是让人感恩的事。
那时我正上高三,父亲带着家中最破的被子和那顶漏雨的安全帽到县城坐火车。因为还有40分钟的空闲,父亲就到学校去看我。但他并没有见到我,他的脚刚好踩到上课铃声。父亲就给看门师傅留了一张字条,写道:“儿,我去青岛干活儿了。青岛好啊,包吃包住一天20块钱。你好好念书,争取考到青岛去。”署名是“父亲亲笔”。
这是父亲写给我的第一封书信,是写在随手捡起的烟盒上的。烟盒上脚印清晰可辨,比父亲的字还工整,但父亲的字比它精神多了,撇撇捺捺都有把持不住的去青岛的激动之情。
青岛好啊!父亲这个赞美诗般的感叹也是听别人陈述来的。父亲没去过青岛,甚至他连比县城更大点儿的城市都没去过,但父亲那时去青岛了。看到父亲的留言,我很高兴。
从此以后,我的学习和生活便有了“青岛特色”。地理课本上的胶东半岛成了我的维多利亚港,历史课本上德国强占青岛的章节让我深刻铭记,青岛颐中足球队成了我心中的巴西队。而我的高考志愿上,打头阵的都是青岛的大学。
父亲在一个叫观海山的山上建花园。山不太高,但站在山顶上可以看到海,下雨天不上工,父亲就上山顶去看海。看海是父亲最高级的精神生活。在他的物质生活方面,让他津津乐道的,是能隔三差五吃到两块五一斤的肥肉膘。父亲说,瘦的他们才不爱吃呢。青岛的肥肉真贱!父亲说,乖乖,青岛就是青岛啊!
但青岛没有及时给他发工资,这是堵心窝儿的事。父亲说,肥肉很香。但一想到到钱就咽不下去了。
父亲走时只准备了25块钱生活费,父亲花了40天。之后,他摸口袋时,兜里只剩下五个手指头了。当然。在他的内裤边,母亲还连夜为他缝进了50块钱。但那钱不能动啊!
青岛怎么不发工资呢?老板解释说临时有点儿困难,让父亲等人顶一顶。父亲觉得那个李老板说的话不虚。以前李老板让父亲下山替他买的烟都是10多块钱一包的。现在下降到4块多钱一包了。
给李老板买烟是父亲难忘青岛的另外一个原因。
起初,父亲买烟买得一肚子得意,觉得老板还挺把自己当回事。等父亲戒烟了——实际是没有闲钱买烟了,他才感觉到买烟成了一种煎熬和痛苦。
父亲每次烟瘾上来的时候,都要到厕所尿一泡尿。每次进行的时间都很长。他低头思考着什么,最后还是使劲地捏一把那缝在内裤边的50块钱,忍了。
但父亲经常把烟包放在鼻子下使劲地闻一闻。闻一闻烟又不会少,没事的。有几次他甚至就想把手中的烟往腰里一别,一口气跑回家,坐在田头再一口气抽光。边抽烟边看玉米生长,多美的事儿啊!
但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人,这也是老板习惯让他买烟的根本原因。父亲觉得自己携烟出逃的想法太匪气了,也不切实际。父亲比较实际的做法是,爬山时多弄出点儿汗,递烟给老板时好让他酬劳自己给一根抽抽,但是没有。只有一次,李老板客气地说,剩下的3毛钱硬币不要了,看你累的,头上的汗珠子比雨点儿还大!父亲不收,两个人互相推让,干活儿的人都把手中的活儿停下来看他们。李老板生气了,大喝一声后又把声音压得低低的,拿着,对,拿着。父亲的兜里就多了3毛钱。
父亲想等下次再多出3毛,还有再下次,再再下次……但李老板已经好几天没让父亲买烟了,也就是说李老板已经很少过来了。慢慢地,父亲他们就感觉到李老板可能在耍熊蛋了——他要跑掉了!
大家也很久没能吃上肉了,伙房的人也好久没接到钱了。
工程没完,老板就跑了,碰上这样的事,算是倒了八辈子霉。
等人也不能干等着,大家就开始买回家的车票。父亲他们都偷偷地进行着自己的工作:有的与父亲一样拆开了内裤,有的翻起了鞋子,有的把被子里的棉花团弄开……那里是事先准备好的回家的路费。我们那里的习惯,路费多少就缝多少。
父亲把他在青岛的这些经历讲给我听的时候,我还在等青岛方面的大学通知书。青岛与我的关系还八字没一撇。
但青岛朝我走来了,我被青岛一所重点大学的土木工程系录取了。
那天父亲抽烟抽得很兴奋。他满眼亮亮的,左手比划着青岛宽阔的马路怎么走,还一个劲儿说,青岛好啊!青岛好啊!
我不知道,当父亲赞美诗一样地感叹青岛好的时候,他的右手在口袋里把从青岛带回来的那3毛钱都攥出了汗!到了学校后我才发现,那3枚硬币,被父亲放进了我的背包——那是父亲在青岛赚取到的财富,儿子应当继承。
曾经,因为有了父亲,青岛成了儿子心目中的圣地。如今,又因为有了儿子,青岛成了一个更加迷人的地方。青岛很美,但却美不过一位父亲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