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勇要的是准确消息,对这种回答他很不满意,把电话一撂,骂了一句。掏出烟来,抽着,在又暗又湿的指挥所里来回踱步。突然他停下脚步,扔掉手里的半截烟,冲警卫员喊了一句:“备马!去六〇〇高地,看看张灵甫的尸体!”
“是,集合!”警卫班长一个立正行了个军礼。很快,一支二十多人的警卫队伍站成两排,等候着司令员的命令。
“不要这么多人!”陶勇手一指,“马夫老吴,医生‘小白脸’随队出发,再在当地找个熟悉地形的向导。”盛政权急忙回屋拿了急救包跟着陶勇出发了。
从山下的第四纵队指挥所到孟良崮六〇〇高地,直线距离约八公里。雷雨过后,天空依然乌云密布。山坡上到处都是弹坑和死尸死马。陶勇骑马走在队伍中间。他的前后是全副武装的警卫战士,左右也是两名警卫,老吴牵着马,盛政权走在队伍最后面。
行至半山腰,因马受惊,陶勇不慎从马背上摔下来,盛政权急忙赶过去查看伤情,还好,只是扭了一下。盛政权就和警卫员一起扶着陶勇走了一段,仍不能骑马,陶勇就弃马随队一起步行上山。
在向导的指点下,队伍抄小路赶到六〇〇高地。随行人员迅速行动搜寻张灵甫的尸体。约一刻钟后,一个警卫员在一台炸毁的发报机旁发现一具身穿将官制服的尸体,那人手里还死死握着报话筒,看样子是在呼救。当警卫员取下其胸章时,禁不住大叫起来:“找到了!找到了!司令员,在这儿哪!”
当他把写有“中将张灵甫”的胸章交给陶勇时,陶勇将胸章反复看了几遍。
又对盛政权说:“‘小白脸’,你去,给张灵甫验尸!”
验尸?盛政权从未干过这种差事,不免有些紧张。
陶勇早看在眼里,又拿话激他:“‘小白脸’,死人你怕什么!能为张灵甫验尸是你的荣耀!告诉你,这可责任重大,验尸结果要向世人公布,你不可马虎!”
盛政权哪敢马虎?他只是手脚有点发紧,但嘴还挺硬:“首长放心,我保证完成任务!”
四名警卫员用手电打着亮,张灵甫的尸体看得清清楚楚:此人身材高大,四方脸,浓眉毛,面色如土,头朝山上脚朝山下躺在山坡上。那根支撑着他一瘸一拐奔走疆场的手杖静静地躺在他的身边。
盛政权先检查头部,发现除左面颊擦去一块皮外,无其他伤痕。他解开张灵甫胸前的纽扣,发现其前胸有两个枪眼,子弹是直穿心脏从后背飞出的,躯体倒在血泊里。他反复检查枪伤,判断两枪眼均是200米以外远距离射击的致命贯通枪伤。枪眼口径较小,符合我军战士使用的美制“加拿大”冲锋枪口径。按惯例,国民党高级将领自杀,一般都惯用手枪打太阳穴,而张灵甫头部无枪伤。退一步分析,就是张灵甫当胸开枪,也难以连发两枪形成两个枪眼,况且衣服上没有火药烧焦的痕迹,故排除了自杀的可能。验尸结论是,张灵甫为我军乱枪打死。(后查明,同时被击毙的还有副师长蔡仁杰,五十八旅旅长卢醒、副旅长明灿等。仅四纵三十四团三营就从洞中俘虏了一百多名校尉级军官。)
盛政权将验尸结果报告陶勇,并详细说明其理由。陶勇满意地点点头:“我说他不会自杀的,他想突围逃命,才落得这个可悲的下场!”
“报告司令员,发现一本军官证和一张照片!”一个警卫员从张灵甫内衣口袋里搜出两份遗物。
陶勇接过来一看,军官证外部血迹斑斑,但夹在里面的张灵甫的照片完好无损,他又开玩笑地说:“军官证上交,这照片嘛,‘小白脸’验尸有功,就留着‘纪念’吧!”
当天晚上陶勇返回四纵指挥所,将验尸结果上报陈毅,得到认可。数日后,延安《解放日报》报道了张灵甫被我军战士击毙的消息。
陶勇举杯的手在抖
孟良崮战役后,四纵奉命进至沂水以西的东林地区休整。此时部队的装备大大改善,以缴获的美式山炮更换了日式山炮,全纵队基本上成了一支美械化部队了。
7月分兵,华东野战军开始进行外线作战,四纵作为华野的主力部队,首先迅速向敌占区插去。
四纵的第一个目标是沂蒙山区南部的费县。守城的是国民党整编第五十九师第三十八旅。五十九师原是西北军,虽然不是蒋军嫡系,装备较差,但战斗力不算弱。守费县的这个翟紫封旅,是此师的主力,有相当丰富的实战经验,善于守备作战。
这天晚上,下着小雨,部队在泥泞里开始攻城。战斗打响不久,攻城部队就遇到困难。爆破组几次上去都没有把城墙炸开。有的炸药湿了点不着,有的炸响了,但药包小,仅仅炸掉城墙外边的一层砖石。部队堵在城脚下打不上去,有的战士从爆破口向上爬了一半又滑下来了;有的战士好不容易爬上去,又被敌人的火力压下来,难以立足,不得不撤下来。
天渐渐亮了,攻城仍无多大进展。陶勇不甘心地望着高大的城墙,命令道:“撤出战斗。”
7月4、5两日,大雨如注,护城河里的水陡增暴涨,更增加了攻城的困难。陶勇、卢胜几个首长分头下到各部队,发动将士们献计献策,针对敌人防守特点,讨论下一步的打法。回想几天来的情况,连战士也有感触地说:“我们敲掉了七十四师那颗‘硬核桃’,有点自满了,以为打这个杂牌军还费什么劲,忽视了敌人防守特点。”也有的战士说:“翟紫封嫌我们药包子小啦,来个大号的他才肯坐‘飞机’!”
两天之后,四纵再次发起攻击。
拂晓,在敌三十八旅旅部里,少将旅长翟紫封打了个哈欠,看了看表,对参谋人员说:“天快亮了,共军今天不会攻城了。告诉兄弟们,开过饭好好睡一觉,到晚上精神头提得足足的。共军一向善于夜战,夜里是关键!”
话音还没落,“轰隆!轰隆!”人民解放军攻城的大炮声已震天动地地砸了过来。
“怎么?共军白天也要攻城?”翟紫封大惊失色,但很快镇定下来,“他们这是虚张声势,未必会真攻。费县城防,铜墙铁壁,他晚上攻不进,白天更是休想,传令:四门小心防守,不可大意!”
城外,华东野战军四纵十二师指挥所。陶勇司令员、王集成政委和十二师师长彭德清、政委伍洪祥端着望远镜,在观察部队攻城的情况。战士们在城头与敌人拼杀,他们的心也飞到了墙头之上。
陶勇放下望远镜,对彭德清说:“老彭,今天是7月7号,我们外线出击一周了,还没有像样的战果。对敌人打得不痛,就无法调动敌人,无法实现中央军委和华野首长的战略部署!”
彭德清看了看陶勇,蛮有把握地说:“陶司令,你放心,今天坚决拿下费县城。他翟紫封再怎么小气,我也让他无法闭门谢客!”
“好!决心蛮大!”陶勇脸上浮出了笑容,“说说你的根据。”
彭德清:“上次攻城匆忙了一些,准备确实不足,组织也不够严密,经过这几天总结经验教训,部队的劲头鼓得足足的,你就瞧好吧!”
“哈哈!”陶勇乐了,“拿下费县后,我敬你这位老战友三杯!”
仿佛是在呼应这两位首长的谈话,攻城战斗愈加猛烈。一处城墙被炸开了,碎砖块四处溅飞,墙角的碉堡也炸塌了,浓烟四起。在城墙的豁口上,双方展开了肉搏战,喊杀声震天动地。
这时,敌第三十八旅的指挥所已乱成一团,翟紫封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又是打电话求救,又是让电台呼救。可电话线已被炸断,无线电话员喊哑了嗓子也叫不通。
翟紫封气得踢桌子摔板凳:“顶住,传我的命令给各团、营、连、排,要坚决顶住,城墙破了守巷子,巷子丢了守房屋,费县不能丢,不能丢啊!……”
但此时,解放军已攻入城内纵深,敌人再也顶不住了。经过激烈的巷战和逐屋争夺,太阳偏西时,国民党军整编第五十九师第三十八旅的5200余人,全部被歼,其中俘3100余人,连翟紫封也当了俘虏。
战斗结束时,天空响起嗡嗡的马达声,国民党空军的十多架飞机在头上盘旋。有的连队举起机枪要射击,有的组织战士隐蔽。不料,飞机上投下来的不是炸弹,却是粮食、弹药、罐头、饼干。原来,因第三十八旅的电台被我军炸坏,空军不知费县已落入我手,按翟紫封昨天的请求,投下了大批的物资。
“蒋介石这个运输大队长真当得不坏,我们刚打了胜仗,就给我们送慰劳品了!”华野战士风趣地说,逗得俘虏兵也忍不住笑了。
华野分兵向敌后出击的行动,给了敌人以重大打击。敌人侦察到华野外线出击的南路叶飞、陶勇所率一纵、四纵势单力薄,便调集了七个整编师,妄图合围一纵、四纵,吃掉华野的这两个主力纵队。
形势非常严峻,叶、陶二人研究决定,把四纵十师(不含三〇团)和一纵三团留下来,担任掩护,主力转兵向西,突出敌人合围,进至济宁地区与三纵、八纵、十纵会合。
谁都知道,这是个危险的任务。
临别那天,陶勇特意把第十师的几个领导找到纵队部。开头,十师的领导以为首长还有什么指示,等到走进陶勇的屋里,才弄明白,桌上早已摆好几盘菜,还有一瓶酒。陶勇和他们是生死与共的老战友。过去,也在一起吃过饭,喝过酒。可是,今天这种气氛却意味深长。大家心里清楚,这顿送行饭,既有鼓励、期望之意,又充满着依依不舍之情。陶勇走过来,紧紧地握住卢胜的手,那双饱含深情的眼睛扫过每个人的脸,屋子里的空气沉闷极了。陶勇端起酒杯来,手都抖动了,杯子里的酒洒了出来。他的喉头哽咽住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老卢,老韩,这次留下你们孤军和几十倍的敌人周旋,实事求是地说,凶多吉少。但是,为了大局,咱们必须这样做,你们要多多保重!”
他将酒一饮而尽,眼圈顿时红了。
大家的视线也不知不觉有些模糊了。
正如陶勇所预料,十师掩护主力突围,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原来4600多人的队伍,左突右挡,打到后来只剩下1600人,损失近三分之二。
局部的牺牲,保障了全局的胜利。这是十师的风格,也是陶勇和四纵的风格。
可以说,整个解放战争,乃至中国革命,胜利的天平常常因无数个陶勇式的舍小顾大而倾斜。
黄百韬的最后一枪
1948年春,华东野战军第四纵队进驻河南濮阳地区进行以“三查三整”为中心的新式整军运动。夏季,与兄弟部队一起逐鹿中原,参加了着名的豫东战役。
根据中原战场的敌我态势,粟裕确定豫东战役的作战方针是:先打开封,后歼援敌。
6月17日,华东野战军第三、第八纵队对古城开封发起攻击。22日,全部占领开封城。
在这个阶段,华野四纵的主要任务是打阻击,奉命进至开封以东的焦兰、三义寨、曲星集、大白邱一带占领阵地,以运动防御阻击国民党第五军西援开封。
四纵十二师于孟皎集以南、孙府寨以北构筑第一线防御阵地,23日中午,与敌展开激战。
24日下午2时,敌人集中三个旅的兵力,在飞机、大炮和坦克的支援下,倾全力向十二师三十四团阵地和十师三十团右翼阵地发动了疯狂的攻击。
能征惯战的三十四团,在严峻考验面前,没有后退一步。十二师像一面铜墙铁壁,牢牢地把援敌挡在了开封城外。
纵队的王集成政委上调,陶勇几次向粟裕要个新政委,粟裕对他说政委肯定给你派,而且你一定满意。
10月9日,各纵队的首长在曲阜孔林南面的小楼上会合了。参谋长介绍了前委研究的作战方案后,首长们就热烈地讨论起来。古老的孔林,在这小阳春季节里活跃起来了。白天自然是车马不绝,即使在深夜,也常是轻骑来去,伴和着电台急促的发报声,驱散了孔林惯常的幽静。
会议开完的那天下午,粟裕把四纵的干部留下。他对陶勇说:“你不是老盯着我要政委吗?我给你找了一个,你看认不认识?”
郭化若早就站在粟裕后面,这时朝前站了一步,对着陶勇笑。陶勇也快活起来:“嘿,他我能不认识?如雷贯耳,这是读了一肚子兵书的大军事家呀,粟司令真是体谅下情,知道我要什么人!”
20日傍晚,夜色慢慢暗了下来,四纵以猛烈的炮火,不停地向敌人阵地发射,敌人阵地上顿时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枪声、炮声、炸药包的爆炸声响成一片。
只剩下碾庄这块最后的阵地了,黄百韬预感到来日无多,事不过三,这次似乎难以再逃脱了。他看到桌上那柄“军人魂”短剑,这是蒋介石亲赐的。受剑者不下成百上千,如今被共产党俘虏去的也不在少数,却未见一个按剑上所刻:“不成功,便成仁”。黄百韬觉得这件事应该从自己做起,于是从作战室走到他的卧室,坐到桌前,拿出纸笔,开始写遗嘱。当他写到“国事千钧重,头颅一掷轻”时,好像是要验证他的心诚不诚,一发炮弹正好落在他的屋顶上,而且一块弹片还插进了他的左腿,痛得他倒在地上拼命大叫:“来人哪!”
卫兵进来,点起蜡烛,发现黄百韬倒在血泊之中,立即叫来了医官。医官来了,给他包扎一下,安慰他说:“还好,没有伤着骨头和主要血管。到了徐州取出弹片,就会好的。”
黄百韬未经死,只经伤便痛得难以忍受,“杀身成仁”的决心很快便动摇了。医官走了后,他立即叫士兵给他找一套士兵服,穿在里面,外面仍套上将军服。在卫兵的扶持下,重新回到作战室。作战室已乱作一团,有些人已悄悄溜走了。他叫人:“把刘军长请来!”
镇守碾庄的刘镇湘军长刚进门,黄百韬就主动向他先敬了个礼,说:“刘军长,作为兵团司令,我本应亲率决死队向共军冲杀,但我的脚已被炸坏,无力行走,现在只有有劳你了。我委任你为我的副司令,立即率决死队向共军冲击,生死存亡就在此一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