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她分析周的名作《兰陵王·柳》就具体地阐述了前人词论中说得难以捉摸的评点语言。她分析首两句“正面写柳,缴足题面”;然而以后着重的是离情而非柳树,所以似直而实曲。然后词人以送行人的身份出现;然而这送行人又是一个久居异地、屡送别人的“京华倦客”,是欲归不得的客中之客,所以有“一种不是味儿的心理状态”。第二叠,则是词人追想过去经历过的与现在同样的美好时令中的离别;然后“从追想之幻,回到眼前的真来”,转而“代行者设想”行路之快速和回望送行人的遥远。这本是别筵中的观感,祖棻说:“是虚摹而非实事,布局变化莫测,而放笔直写,又极伤离赠别、人我两方之情……这种翻进一层,从想象中着笔的手法,是周邦彦最擅长的。”第三叠是行者竟已离去,于是再由虚摹而转入实写“斜阳冉冉春无极”。祖棻说:“春色无穷,固引起人的惆怅之意,黄昏将近,也触发人的迟暮之悲。这样,自不能不由离别相思之恨,而引申到自己作为一个‘京华倦客’的因情惆怅、惋惜年华上来,所以其含蕴的感情也相当复杂。好在由景生情,情景融成一片。”
祖棻分析周词,发幽阐微地揭出他“层层脱换、笔笔往复”的特点。特别令人觉得新鲜的,是汉语在时态上并没有显着的标志,即如果将过去式用现在时态来写,在语言形态上是不易发现的,而祖棻从周词的章法布局上寻绎出忽而是追忆过去,忽而是现在怀念,忽而是推测未知,忽而又回到现在伤感,这种互衬、交织、回环、盘旋的时间线索;还有用人称换位彼此对比来写的种种写法。她像一个密码的破译者,又像一位迷宫的引路人,使人窥见古代诗歌千年积累的艺术蕴藏。
这引人深思:人为什么是万物之灵?文学为什么有稀世之珍?教学为什么会启发开掘学生的思维资源?这可不是任何人造的智能机械所能代替!
再引一点《宋词赏析》中,对豪放派的开拓者苏轼的评价。
须知在这一时期,正是《光明日报》一再载《驳右派分子程千帆的所谓苏轼反抗精神》等文的时候,祖棻在《宋词赏析》中对苏词的阐释,及附录的两篇专论正显示了她在特殊情况下持正不阿的学者风度。
祖棻针对苏轼的同时代人陈师道及稍后的李清照,那种极有权威性影响的对苏词的议论而立论。首先,“以诗为词”,不是缺点,正是一种开拓。因为他突破了词只能是剪红刻翠的“艳科”,或旖旎温柔的“情语”的狭窄局限,做到“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苏轼的词,虽不如他的散文、诗,那样高的成就,但也体现了“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苏轼《文说》中的自我评价),那同样的运用语言的本领。他的词体革新的理论纲领,就是:好词就是好诗。
由于他的词风的多样化及其具有异类之美,使他成为一个新的流派的创始者,一个词的发展史上的新历史阶段的揭幕人,对千年来开豪放一派词风,起了先驱作用。
关于苏词“不协音律”,祖棻更以翔实的史料和精审的考证,说明苏轼,能自度曲,能唱曲,能隐括前人名作入乐;他自己的词作也为时人传唱,他也有声律很谨严的作品等。他的“不协音律”,正如陆游所说:“公非不能歌,但豪放,不喜剪裁以就声律耳。”(见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五)而且,从词的发展史来看,它在脱离音乐以后,不靠音乐歌词的身份存在于艺苑,而以抒情诗的身份流传于诗坛,更是一种文学革新创举。此苏轼之所以为苏轼!
热爱祖国大地和神州文化的人,谁都会在母亲河长江之滨,从心陈师道《后山诗话》云:“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三引李清照云:“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耳。又往往不协音律。”
头涌出“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说不定还会联想起毛主席的“神女应无恙,当惊世界殊!”什么学院和权威,也无法界定他们的创意!诗歌就是这么神奇!
汪东先生曾作词赠祖棻说:“问词人南渡,有谁似,李夫人?”
祖棻在千年之后,与李清照心神相印,灵慧相因,特多知己之言。她论李词说:“古代诗歌中所写女性的相思之情,多由男性代为执笔,虽然有许多也能体贴入微,但总不如她们自己写得那么真挚深刻,亲切动人。”这不但点出了妇女在文学上有杰出文学成就的难能,而且强调了女性爱情诗的特别可贵。
这里只举祖棻分析李词《声声慢》的开首十四个字为例。前人对此毁誉不一,但说得都比较笼统。她心细如发地寻绎其中的层次、深浅和如何恰如其分地表达难达之情。她说:“寻寻觅觅”四字,劈空而来,似乎难以理解,细加玩索,才知道它们是用来反映心中如有所失的精神状态,环境空寂、心情空虚,无可排遣、无可寄托,就像有什么东西丢失了一样。这东西,可能是流亡以前的生活,可能是丈夫在世的爱情,还可能是心爱的文物或者什么别的。它们似乎遗失了,又似乎本来就没有存在过……只这一句,就把她由于敌人的侵略、政权的崩溃,流离的经历,索漠的生涯而不得不担承的、感受的,经过长期消磨而仍然留在心底的悲哀,充分地显示出来了。
祖棻接着说“冷冷清清”,是寻觅的结果,仍然只是空虚。“四字既明指环境,也暗指心情。”“凄凄惨惨戚戚”,则“纯属内心感觉的描绘”。她详细指出“凄”一叠的承上启下作用,结论是“这三句十四字,实分三层,由浅入深,文情并茂”。
1963年,还没到“文化大革命”,可是已经过“反右”“拔白旗”等多次运动,正是“阶级斗争为纲”的时段。祖棻因教学深受学生欢迎,还是被推选参加省召开的李清照学术讨论会。她的清雅的仪表,悦耳的苏白普通话,在观摩教学中,当然使听众(主要是古典文学教师及研究生)耳目一新。当时的中文课堂教学,一般是背景、人物、主题等程序,或着重于起承转合、骈偶音律等章法。可是她却引导了一个脉络清晰的心灵漫游,一个成竹在胸的幻境驰骋。她不但分析得精明细致,还启发你观察表述的能力,提高你感应、演绎的素养,同时又是一种艺术欣赏的享受,使人铭刻于心,历数十年不忘。
当时的诗歌课堂教学,有的流于模式化,常将生动灵活的佳作,教得人兴趣索然。而且那时也不兴课堂交流、互动,多的是满堂灌,照本宣科。好的教学,好似对听者的心理状态,思维路线都有所理解,有如一场隐形的知己知彼的辩论:没兴趣?不相信?有漏洞?偏离主题?不周延?无余韵?李清照是个什么品味的诗人?那几句词真有那么神奇?论证是否过于煽情?这又能扯上比较联系?总评能那么高吗?……一个个的质疑,竟能在如茧抽丝的循循善诱、发聩振聋的当头棒喝下,无声无息地化解、认同、心醉、沉思、难忘……有学问,还要有方法;自己感应,还要能让别人感应。听君一夕话,终身受用!
然而,在那荒谬的思潮中,怎么样的良师,也要被赶下讲台。
那次讨论会、公开课后的总结会上,省文艺领导作了总结。李清照被定性为“一个哭哭啼啼的贵妇人”。那么,不要说文艺成就不值一顾,连忧国忧民之情,也早已预列在“横扫”榜上了。祖棻的命运也可以预卜!
历史呵!想想古埃及文化的中断,两河流域文化的浩劫,怎样才能挽救和复兴这号称有智能的人类文化积累?
在高科技发展的时代,还需要费毕生的心力去读书和写作吗?什么过目成诵,什么满腹诗书?搜寻,筛选,归类,编摘……不过举指之劳,何必有这些怀旧思古之情?也许是代沟吧!作为一个人,永远珍惜那蕴积、感悟、演绎生发出的鲜活的、有生命力的花朵,那,才是有永远、独特的魅力!不都是机器可取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