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尝谓朋友所在即是吾乡。吾生朋友之多无如此邦矣。今去此吾所自造之乡而归吾父母之邦,此中感情是苦是乐,正难自决耳。
10日晨到绮色佳,寓韦女士之家。连日往见此间师友,奔走极忙。
在绮5日(10日至14日,)殊难别去。韦夫人与韦女士见待如家人骨肉,尤难为别。
吾数月以来,但安排归去后之建设事业,以为破坏事业已粗粗就绪,可不须吾与闻矣。何意日来国中警电纷至,南北之纷争已成事实,时势似不许我归来作建设事。倪嗣冲在安徽或竟使我不得归里。北京为倡乱武人所据,或竟使我不能北上。此一扰乱乃使我尽掷弃吾数月来之筹划,思之怅然。
14日下午离绮色佳。夜到水牛城,半夜后到尼格拉瀑,将过加吾尝谓朋友所在即是吾乡。吾生朋友之多无如此邦矣。今去此吾所自造之乡而归吾父母之邦,此中感情是苦是乐,正难自决耳。
拿大界。吾先以所带来之纽约中国领事证书交车上侍者。侍者言定可安然过境。故吾脱衣就寝。2时,忽被关吏叫醒,言证书不够,不得过界。吾言纽约领事证书何以无效。关吏言,“吾但知认加拿大政府命令,不能认中国领事证书也。”吾知与辩无益,但问其人姓名,乃穿衣下车去。
时夜已深,车马都绝。幸有警察为我呼一汽车,载至尼格拉瀑市,投一旅馆,睡了3点钟。
明晨(15日,)吾发电与加拿大移民总监W.D.Scott,[威·第·斯科特]又发两电,一寄纽约领事,一寄Bill Edgerton[比尔·埃哲顿]。吾曾约Bill 在芝加哥相待,故发电告之也。
是晨读“Seven Arts”[七艺]六月份一册。此为美国新刊月报,价值最高。中有Randolph Bourne[蓝道夫·伯尔那]之“The War and the Intellectual”[战争和知识]。其以此次美国之加入战团归罪此邦之学者,其言甚辩。又有一文述杜威之学说,亦佳。
下午得移民总监回电曰:“Apply again to Inspector in Charge Wilcox”——W.D.Scott.[“再次提出申请,主管威尔考克斯侦探”——威·第·斯科特]乃往见之。其人已得总监电,为我料理一切,语意皆甚谦恭。是夜夜半,过境遂无留滞。昨日之关吏以过境凭文交我,自言昨日所为,乃由职司所在不容不尔。吾亦笑谢之。昨日之警察闻吾重过此,特上车寻我,执手为别,亦可感也。
此事之过,不在关吏,而在我与纽约领事馆。吾前得黄监督鼎通告,嘱令先作书通知移民总监,得其一札便可通行无阻。吾既得此通告,未及遵行,因往见领事。领事处力言无须费如许周折,言一纸证书已足了事。吾信其言,遂取证书去,不更通告移民总监,此留滞之原因也。幸早行一日,否则一日之延搁将误行期矣。
16日下午到芝加角,小留两时。Bill Edgerton 已行。本欲一访饶树人(毓泰)以电话向大学询问其住址,乃不可得,怅然而止。树人来此数年,以肺病辍学甚久。其人少年好学,志大而体力沮之,亦可念也。欲见《季报》总理任嗣达君(稷生),亦不可得。六时半开车。
17日到圣保罗(St.Paul)。途中遇贵池许传音博士,为意利诺大学之新博士。其博士论题为“Parliamentary Regulation of Railway Rates in England。”[英国议会规定利率]换车得头等车。车尾有“观览车,”明窗大椅,又有书报,甚方便也。 车上遇日人朝河贯一先生,在耶尔大学教授日本文物制度史者。
昨日读爱尔兰人丹山尼勋爵(Lord Dunsany)之戏本五种,甚喜之。丹氏生于1878年,今年未四十,而文名噪甚。此册中诸剧如下:
(1)The Gods of the Mountain
(2)The Golden Doom
(3)King Argimēnēs and the Unknown Warrior
(4)The Glittering Gate
(5)The Lost Silk Hat
自芝加角以西,为“大平原”(The Prairies),千里旷野,四望空阔,凡三日余,不见一丘一山。17日尚时时见小林,俗名“风坡”(Windbreak)者。18日乃几终日不见一树,使人不欢。幸青天绿野,亦自有佳趣。时见小湖水色蓝艳,令我思赫贞河上之清晨风景。有时黄牛骊马,啮草平原,日光映之,牛马皆成红色,亦足观也。此数千里之平野乃新大陆之“大中原,”今尚未经人力之经营,百年之后,当呈新象矣。
火车路线在尼格拉出境后,又由犹龙口(Port Huron)入美国境。18日晨到“门关”(Poral,N.D.),重出美境,入加拿大。从此去美国矣。不知何年更入此境?人生离合聚散,来踪去迹,如此如此,思之惘然。
19日晨6时起,火车已入加拿大之落机山。落机山贯穿合众国及加拿大。吾来时仅见南段之山,今去此乃见北段耳。落机(Rocky)者,山石荦确之意。其高峰皆石峰无土,不生树木。山巅积雪,终古不化。风景绝佳。下所附诸图,仅见其百一而已。
车上读薛谢儿女士(Edith Sichel)之《再生时代》(Renaissance)。“再生时代”者,欧史15、16两世纪之总称,旧译“文艺复兴时代”。吾谓文艺复兴不足以尽之,不如直译原意也。书中述欧洲各国国语之兴起,皆足供吾人之参考,故略记之。
中古之欧洲,各国皆有其土语,而无有文学。学者着述通问。皆用拉丁。拉丁之在当日,犹文言之在吾国也。国语之首先发生者,为意大利文。意大利者,罗马之旧畿,故其语亦最近拉丁,谓之拉丁之“俗语”(Vulgate。)(亦名Tuscan,以地名也。)
“俗语”之入文学,自但丁(Dante)始。但丁生于1265年,卒于1321年。其所着《神圣喜剧》(Divine Comedy)及《新生命》(Vita Nuova,)皆以“俗语”为之。前者为韵文,后者为散文。从此开“俗语文学”之先,亦从此为意大利造文学的国语,亦从此为欧洲造新文学。
稍后但丁者有皮特赖(Petrarch,1304-1374)及包高嘉(Boccaccio,1314-1375)两人。皮氏提倡文学,工诗歌,虽不以国语为倡,然其所作白话情诗风行民间,深入人心。包氏工散文,其所着小说,流传一时,皆以俗语为之。遂助但丁而造意大利文学。
此后有阿褒梯(Leon Battista Alberti,1405-1472)者,博学多艺。其主张用俗语尤力。其言曰:“拉丁者,已死之文字,不足以供新国之用。”故氏虽工拉丁文,而其所着述乃皆用俗语。
继阿氏者,有诗人鲍里谢那(Poliziano)D 及弗罗连斯E 之大君罗冷槎(Lorenzo de Medici)F。罗冷槎大君,亦诗人也。两人所作俗语诗歌皆卓然成家。俗语入诗歌而“俗语文学”真成矣。
此外名人如大主教彭波(Cardinal Bembo)着《用俗语议》,为俗语辩护甚力。
意大利文自但丁以后不200年而大战。此盖由用俗语之诸人,皆心知拉丁之当废,而国语之不可少,故不但用以着述而已,又皆为文辩护之。以其为有意的主张,辅之以有价值的着作,故其收效最速。
吾国之俗语文学,其发生久矣。自宋代之语录,元代之小说,至于今日,且千年矣,而白话犹未成为国语。岂不以其无人为之明白主张,无人为国语作辩护,故虽有有价值的着述,不能敌顽固之古文家之潜势力,终不能使白话成为国语也?
法国国语文学之发生,其历史颇同意大利文学。其初仅有俚歌弹词而已。至尾央(Villon,1431-?)之歌词,马罗(Marot,1496-1544)之小词,法文始有文学可言。后有龙刹(Pierre de Ronsard,1524-1585)及杜贝莱(Joachim Du Bellay,1525-1560)者,皆诗人也。一日两人相遇于一村店中,纵谈及诗歌,皆谓非用法语不可。两人后复得同志五人,人称“七贤”(Pléiade)D,专以法语诗歌为倡。七贤之中龙刹尤有名。1550年杜贝莱着一论曰“La défense et illustration de la langue fran aise”,力言法国俗语可与古代文字相比而无愧,又多举例以明之。七贤之着作,亦皆为“有意的主张,辅之以有价值的着作,”故其收效亦最大也。
七贤皆诗人也。同时有赖百莱(Rabelais,1500-1553)者,着滑稽小说“Pantagruel”[巨人传]及“Gargantua”[卡冈都亚]以讽世。其书大致似《西游记》之前十回。其书风行一时,遂为法语散文之基础。
赖百莱之后有曼田(Moutaigne,1533-1592)者,着“杂论”(Essay),始创“杂论”之体,法语散文至此而大成。
及17世纪而康尼儿(Corneille,1606-1684戏剧家)C,巴士高(Pascal,1633-1664,哲学家)D,穆烈尔(Molière1622-1673)E 雷信(Racine,1639-1699)F,(二人皆戏剧家),诸人纷起,而法国文学遂发皇灿烂,为世界光矣。此外德文英文之发生,其作始皆极微细,而其结果皆广大无量。今之提倡白话文学者,观于此,可以兴矣。
20日到文苦瓦(Vancouver)G。吾先与张慰慈(祖训)约,会于此。慰慈先二日到,今晨迎我于车站。同居一旅馆。慰慈为澄衷旧同学,五年前来美,今在埃阿瓦大学(University of Iowa)得博士学位。其论文题为“Study of the Commission and Citymanager Plan of Municipal Government in the United States”。吾七年前去国时,在上海旅馆中与慰慈及仲诚为别,今仲诚死已数年,与慰慈话旧,不胜今昔之感矣。
在轮船公司得朋友书几封。读C.W.一短书及N.B.S.一长书,使我感慨。
21日上船。船名日本皇后。同舱者五人:贵池许传音,北京郑乃文,日本永屋龙雄,及慰慈与吾也。
追记杂事:12日在绮色佳,适当吾师克雷敦先生(Professor James Edwin Creighton)在康南耳大学教授25年之期。其旧日哲学学生之已成名者十余人各贡其专治之学,着为文章,合为一集刊行之,以为“克雷敦先生纪念集”。是夜行奉献仪。大学校长休曼先生致颂词。哲学教授汉门先生(Prof.N.A.Hammond)主席。哲学教授阿尔贝(Prof.Ernst Albee)为学生中之最长者,致献书之词。词毕,以精装之册奉献于先生。先生致答谢词。
明日,吾购得此册,于舟车中读之。克雷敦先生为此邦“理想派”哲学(Idealism)之领袖,故其徒所为言论,往往针对“实验派”(Pragmatism)(Instrumentalism)及“实际派”(Neo-Realism)为反对的评论。此集所攻,大抵以杜威(John Dewey)一派之实验主义为集矢之的。其积极一方面,则重新表章其所谓“物观的理想主义”之学说焉(物观的理想派者〔Objective Idealism〕,以自别于巴克黎〔G.Berkeley〕之主观的理想主义也)。
吾在康南耳大学时,有一老妇人名威特夫人(Mrs.Joseph Waite)者,年六十余矣,犹日日抱书上课听讲。吾与同班数次,每心敬其人,以为足为吾辈少年人之模范。今年吾重来此,遇之于途。夫人喜告我曰:“胡君,吾已于春间得学士学位矣。”吾因申贺意,并问其将来何作。夫人言将重入学,专治哲学,一年后可得硕士学位。吾闻之,深感叹其老年好学,故追记之。
追记杂事竟。
二等舱中有俄国人六十余名,皆从前之亡命,革命后为政府召回者也。闻自美洲召回者,有15000人之多。其人多粗野不学,而好为大言,每见人,无论相识不相识,便高谈其所谓“社会主义”或“无政府主义”者。然所谈大抵皆一知半解之理论而已。其尤狂妄者,自夸此次俄国革命之成功,每见人辄劝其归国革命,“效吾国人所为”。其气概之浅陋可厌也。其中亦似有二三沉静深思之士,然何其少也!
头等客中有托尔斯泰之子伊惹托尔斯泰公爵(Count Ilya Tolstoy)。一夜二等舱之俄人请其来演说其父之学说。演说后,有讨论甚激烈。皆用俄语,非吾辈所能懂。明夜,又有其中一女子名Gurenvitch[古雷维奇]者,演说非攻主义,亦用俄语。吾往听之,虽不能懂,但亦觉其人能辩论工演说也。演毕,亦有讨论甚烈。后闻其中人言此一群人中多持非攻主义,故反对一切战争。唯少数人承认此次之战为出于不得已。
自纽约到文苦瓦,约3200英里。
自文苦瓦到上海,5412英里。
以中国里计之,自纽约到上海,凡28500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