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我感觉到胆怯,把杜威先生的哲学应用到知识论和教育学上。今天在座的有好几位都是教育专家;我实在不敢班门弄斧。所以只好简单的讲讲。他这种思想应用在知识论和教育学上,起了很重要的作用。从前的知识论者,往往分作内面的心和外面的物。所谓感觉和综合的理智,这是知识论里面很重要的部门。当时社会上分阶级:有劳心,有劳力;有君子,有小人;有资产阶级,有无产阶级;有统治者,有被统治者;有一种人看到没有法子参加许多社会的事,许多事都不在他们手里,就取悲观、旁观或乐天的态度。从前社会上这种分阶层的情形,就影响到哲学思想上。杜威先生以为,这都是历史的关系。因为那时科学发达还没有影响到整个哲学,哲学家还不能接受实验室的方法来改造他们的思想。杜威先生这一派,则整个接受300年来的科学方法,尤其是近百年来生物科学的方法。所以他们的知识论是说:生物学和新的心理学,儿童心理学、变态心理学、实验心理学都指示我们,思想并不是有一个叫做理智(或者是心)的特殊官能;一切心理的作用,都是脑子。脑子就是如吴稚晖先生所说的“十万八千根神经”的中心。(我们当然不能把这当作一个准确的数目字!)神经系统使我们的心和身通力合作。这是新的心理学的贡献。外来的刺激,都是受神经系统的支配统制。外面碰到刺激的时候,它立刻发生反应发布命令来应付。这不但高等的动物这样,连最下等的动物也是这样。神经系统不但是主持应付环境的作用,还能够使前一次的经验在后一次的适应环境上发生重要的影响。前面成功了,后面的格外成功,格外满意。前一次的经验,影响后一次的活动;时时刻刻是新的。心就是身体里面的神经中枢。每次的生活经验能够把旧的经验改组一遍,作为后来活动的准备,使后来的活动比前次更满意。比如雕刻家每一刀下去都是活动;如果能够用心的话,后一刀自然比前一刀的雕刻要见进步。写字、绘画、作工,无论什么事,可以说都是这样。一笔有一笔的进步,一分有一分的进步,一寸有一寸的进步。有思想的生活,都是改善环境,改善我们自己作为后来更满意应付环境的准备。这就是步步思想,步步是知,步步是行。知是从行里得来,知就在行的里面;行也是从知里得来,行就是知的本身。知分不开行,行也分不开知。
这就是“知行合一”。生物学告诉我们,就是低等动物也有这种本能。拿老鼠来说罢:无论怎么难找的门,第一次找不到的时候,第二次再找;不断的试验,经验就可以叫他找到门。老鼠如此,狗和猫也如此。概括的说,下等的动物和人,对于应付环境的作用是一样的,目标是一致的,其中只有程度的高低。
从前的人说知识是超于经验在经验之外的,是一个“超然物外”的旁观者。杜威先生说:知识是智力,智力是一种参加战斗的工具,是一种作战的活动,不是一个超然物外的旁观者。从前讲知识论的人,往往离开了科学实验室,所以没有结果。如果他们用新的科学方法,就知道所谓知识论必须具有两个条件:
第一,教人怎样求得知识,教人怎样得到知识。我们知道,要求得真正知识,只有科学实验室的方法才有效果。这是第一点;还不够,还有第二点。
第二,教人如何证实所得的知识是否真知识。凡是真正的知识论,必须要教人家怎样证实那种知识是真的,那种知识是假的。如果单教人求知识,而不教人家证实真假,那是不够的。
所以真正的知识论,必须根据新的科学方法,教人求知识,并证实知识的真假及其价值。
把知识论应用到教育上,就是杜威先生的教育学说。讲到教育学;我完全是外行。真正讲起来,我没有学过教育学。哥伦比亚大学的研究院和哥伦比亚大学的教育学院,当中只隔了一条120号街。我们在研究院中的学生常彼此笑谈说:‘他们在那边,我们在这边!”我差不多没有过过这条120号街;所以对于教育学我完全是外行。不过现在并不是谈我的学问,而是替我的老师讲话。说错的地方,请各专家指教。
杜威先生的知识论用于教育哲学上,有所谓“教育就是生活,并不是生活的预备”,“教育是人生的经验的继续改造”。刚才我讲到知识论时,说人与物一样,他的应付环境就是生活;随时应付环境,改造环境,一点一滴继续不断的改造;经验本身也改造。这就是说,教育不是将来生活的预备;当前的生活就是学校,就是教材。所以教育的目的和教育的历程是一件事,不是两件事。人的生活是经验,是继续不断的重新组织经验。刚才我讲的,写字时后一笔就是改善前一笔;雕刻时也是后一刀改善前一刀:这就是教育。所以生活是不断的,教育也是不断的。每种继续不断的经验,都是教育的功用。民主国家(杜威先生最相信民主主义)的教育,最低限度必须要做到两件事:
第一,用活的生活经验作教材,养成一个创造的智慧,以应付困难,解决困难,满意的解决困难,更满意的解决困难。教育应该使每个人都有一点创造的智慧。《西游记》中的孙悟空,曾有了观音菩萨给他的三根救命的毫毛。创造的智慧,就是要每个人都有这三根救命的毫毛。
第二,就是要养成共同生活的合作习惯(Cooperation in activity)。杜威先生以为要做到这点,书本上的文字教育,记诵,教条,是不够的;只有把“生活就是教育,生活就是经验”这个原则拿到学校里去,才可以做得到。即使不能完全做到,至少也可以朝这个方向走。
关于教育方面,在师范学院里我不敢多讲。总括起来说,我用的名词好像很新,其实在六十多年前,詹姆士就说过,“实验主义不过是几种老法子的一个新名字”。这种思想所以能够站得住,能够觉得有根据,就是因为他并不完全是新的,还是根据人生的经验,合乎人生的经验。皮尔士、詹姆士和杜威先生的许多思想,并不完全是新的;他们有许多思想古代哲人也曾有过。
杜威的思想可以帮助我们明了中国过去的一些思想,譬如教育方面:朱子的教育方法也有一部分是讲实验主义的。300年前,中国北方起了一个“颜李学派”(颜元和他的学生李塨)。颜元的思想注重在动——行动、活动。他的斋名叫“习斋”,就是所谓“学而时习之”的意思。他说:学弹琴的,不是拿书本子学的,要天天弹,越弹才越有进步。这和我刚才所讲的“时时刻刻改善你的经验”意义很相近。我国古时关于教育的学说,像这种例子的很多。
最后,我要讲两个故事。在北宋时,有一个禅宗和尚,名叫法演;他是与王安石、苏东坡同时代的人物,死于1104年。他讲禅理非常怪;第一个原则就是“不说破”,要你自己去找答案。弟子们若有人对他有质疑的,他不但不答复,还要打你一个嘴巴;假使再要问他,就把你赶出庙去。就好像说你在台湾师范学院不行了,要到广州师范学院、福州师范学院、江西师范学院一个一个的去跑。要你到每座名山自己去寻访,去募化。当时和尚出门不像我们现在可以坐飞机、乘轮船;既不能住旅馆,又不许住在人家家里;只有一根打狗的棍子,一个讨饭的碗和一双要换的草鞋。冬天受冷,夏天受热,受尽了风霜雨露;经历苦痛,增加经验。也许到了3年、5年、10年、15年,甚至20年。在这个时间中,他或许偶然闻到了什么花香,听到了一声鸟鸣,或者村里人唱的小曲,豁然通了,悟了道。于是他朝老师那个方向叩头,感谢当年不说破的恩;他现在终于找到了。如果师傅那时候还在人世,他就一步一步的赶回去,眼里含着眼泪给师傅叩头谢恩。自己去找;自己经验丰富的时候,才得到一种觉悟。这种方法也可以说是实验主义。
有一天,这个法演和尚忽然问他的学生们说:“你们来学禅;我这里的禅像什么东西呢?我要讲一个故事来解释。”现在就藉他讲的这个故事作为我两次讲演的结论。
有一个做贼的人,他是专门靠偷东西混饭吃的。有一天,他的小儿子对他说:“爸爸,你年纪大了,你不能去‘作工’了。我得养活你。现在请你教我一门行业,教我一种本事。”他爸爸说:“好!今天晚上跟我走!”到了晚上,老贼牵着小贼走到一个很高大的房子前,在墙上挖了一个大洞,两个人先后钻进去。等到两个人都到了屋子里,一看,见有一个大柜;老贼就用百宝钥匙把柜子打开了,要他的儿子爬进去。等他儿子进去以后,这个老贼就把柜子锁了,向外走去,口里一面喊:“捉贼呀!你们家里有贼啊!”他自己就跑回家去了。这一家人被他叫醒,起来一看,东西都没有丢,就是墙上有一个洞,正在感觉到怀疑的时候,柜子里的小贼还在低声说:“爸爸,怎么把我锁在柜子里呢?”后来他一想这不是问题;现在的问题是“怎样出去?”同时,他听到前面有人说话,他就学老鼠咬衣服的声音。于是前面太太听见了,就喊丫头赶快拿灯来看看柜子里的东西别被老鼠咬坏了。柜子的门刚一打开,小贼就冲出来,把丫头和蜡烛都推倒了,从墙洞里逃了出去。这家的人就跟在后面追。这个小贼一跑跑到了水池旁边,连忙拾一块大石头丢进水里去;追的人听到扑通一声,以为他跳水了。而他却另外换了一条小路跑回家去。这时候,老贼正在家里一边喝酒,一边等他的儿子。这个小贼就问他的爸爸说:“你怎么把我锁在柜子里呢?”老贼说:“你别说这些蠢话——你告诉我怎样出来的。”他的儿子就告诉他怎样学老鼠咬衣服,怎样丢石头。老贼听了以后。就对他的儿子说:“你已经学到行业了!”
四十一年十二月八日
在台湾省立师范学院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