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聆听大师胡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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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章 西洋哲学史大纲(2)

赫拉克利特有一句格言道,“战争是万物之父,是万物之王。”也只是上文所说的道理。他把天道看得太重了,所以存一种安命主义,似乎不至于劝人努力竞争。他这句话只是说万物变化无常,一切彼此是非,名为相反,其实相生相成,譬如琴弦有高有下,始可和谐。譬如弓弦,一张一弛,始能射箭。这种一高一下,一张一弛,便是“战争”。

赫拉克利特的人生哲学,很有一种厌世的悲观。他说世人恶的多,善的少。人生在世,有如黑夜点灯,天明了便吹灭了。又说人生如同小孩子下棋,有何趣味?这种悲观主义,和他的天道观念有关系。他觉得万物变化无穷无极,人生寿命比这无穷的变化,自然不值得什么了。倒不如安命顺理,听其自然罢。

〔参考书〕

Burnet:Greek Philosophy,pp.57-63.

Thilly:History of Philosophy,pp.22-26.

(第四章) 埃利亚学派

一、埃利亚。埃利亚是意大利南面一个小市,却出了几个大哲学家。第一个是巴门尼德;第二个是芝诺;第三个是梅利苏斯。这一派的学说,一方面针对毕达哥拉斯一派下批评;一方面是针对赫拉克利特的学说下批评。

二、巴门尼德(510-430B.C.)。巴门尼德生于埃利亚的一个家族。他少年时便着了一首长诗,名为《天论》。据柏拉图说,他在15岁时来游雅典,那时苏格拉底还正当少年:苏格拉底,生于B.C.469年,他们相见时,大概在前5世纪的中叶,约445年左右。因此我们可定巴门尼德的生死年岁为510-430B.C.。他曾做过毕达哥拉斯一派的门人,又和赫拉克利特同时。他的学说大概都和这两家很有关系。

巴门尼德所最注意的问题是“有”的问题。这“有”便是我们平时说“万有”的有(英文是Being)。这“有”字有两层意义:一是“存在”之意;一是“充实”之意。巴门尼德的“有”,古人往往把他解得太玄妙了。其实这“有”便是“宇宙”,便是“万有”的总名。他是一个诗人,所以措辞隐晦,易致误会。如今且看他形容这“有”的话,便可知了。

他说“有”是无始的。何以见得呢?若“有”有始,必始于“有”或始于“无”。“无”是不可设想的,故无“无”。无无,故有不能始于“无”。有之外别无“有”,故又不能始于“有”。既不能始于无,又不能始于有,故“有”为无始的。

“有”又是不动的。何以见得呢?因为“动”须有“无”(虚空)才有动移之所。但“无”是不可设想的,故无“无”。既无“无”,故无动。这一段的议论,并不难懂。上文说过,“有”有两种意思,一是存在,一是充实。“充实”即是“占地位”。那时的学者知道“气”的存在,以为平常人所说“空”,其实都为气充满了,其实并不是“真空”。因此巴门尼德说“无”是不可设想的。“无”即是真正虚空的空间(Empty space)。既然不承认宇宙之外有虚空,故不承认宇宙是动的。

“有”又是永久存在不生不灭,不变化的。有既无始,故不能“从”什么东西变出来。有若有变,即成“非有”。既是“有”,即不能是“非有”。故有不能变化生灭。

“有”是连贯不断,不可分析的。何以见得呢?因为若“有”可分断,此段与彼段之间,必是“无”隔开了的。今既没有“无”,故“有”不可分析。

“有”又是一个完全无缺的圆体。大概巴门尼德以为只有完全无缺的圆体可以形容得出那无始无终,不动不变,不可分析的“有”,故如此说。但是这句话又可证明他所说的“有”,并不是什么神秘的物事,只是这“宇宙”,大概那时的学者渐渐知道地形是圆的;却又因为科学的证据不够,故只泛泛的说宇宙是圆体。

巴门尼德认定宇宙为一体,无始无终,不可分析,这个学说固属重要。但他还有更重要的一方面,就是他的方法。他的方法是“凡是可以设想的,都是有的;凡是不可以设想的,都是没有的”。这竟把“可以设想”做了有无的标准。这里面已含有“逻辑”的种子。至于他说,“有”不能又为“非有”,这竟是伦理学所说的“同一律”(The Law of Identity)了。

三、芝诺(485-410B.C.)。赫拉克利特说万物是移动不息,变化无常的;巴门尼德说宇宙是不动的。毕达哥拉斯说万物只是“数”,巴门尼德说万物只是一体。这种争论,到了芝诺更详细了。芝诺是巴门尼德的弟子,比他少25岁。大概那时的毕达哥拉斯以为数学的道理可以应用到形体上去;积点成线,正如积一成万;线上的点不过是一种占地位的“一”。因此他们说万物都只是数。芝诺不承认一切“有”的都是由无限小点做成的。所以他有几条“非多”的辩论。

他说,我们可中分一线,剩下的一半,再拿来中分;中分了又中分,……可至无穷。若线是积点做成的,线上必有无穷点,若点有大,则线长无穷。若点无大,则线为不可思议的小。可见积点成线乃是不能设想的。

他又说,若点有大,则加一点可使线长,减一点可使线短。但若点无大,则加减都没有变动。加减都没有变动,那还算得什么呢?

芝诺的大旨以为“数”是“一”(单位)合成的,有形体的万有可不是“一”(点)合成的。所以数学的道理不能施于有面积的形体。所以“万物都只是数”的话是不能成立的。我们须知当时的人还不明“小数”的道理,他们说“数”,只是“整数”。所以有限的整数,不能表出形体的无穷可析性。

芝诺还有四条“非动”的理论。因为“动”必须时间,故他便从时间一方面立论。正如积点不能成线,积许多“时分”也不能成时间。他的四条“非动”说如下:

(1)若物由甲点动至乙点,必须先经过两点间的距离的一半。若要经过这一半,又必须先经过这一半的一半。如此分半,可至无穷。这一条的意思,和上文“非动”说的第一段颇相同。物从甲点动到乙点,必须经过无量数的点。每过一点,必须停止。既须停止无量数次,所以可说他只不曾动(参看下文第三条)。

(2)阿基里斯追不上乌龟。阿基里斯是古代最会跑的人。乌龟是最不会跑的。但若让乌龟先走一段路,阿基里斯便不能赶上他了。

B是开跑的地点,龟先跑了十丈,到点,阿基里斯才开跑。他跑到点时,龟又走了一丈,到了C点了。他到C点时,龟又先跑了一尺了。他跑了这一尺,龟又先跑了一寸了。他跑了这一寸,龟又先跑了一分了。……如此可见每过一点时,总是龟在前。我们见阿基里斯先到目的地,遂以为他先跑到,其实他早已落后了。

(3)飞箭行时,并不曾动。这和《庄子·天下篇》所说“镞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时”是一个意思。假设箭行十丈需时一秒。既需若干时,可见他每过一点,都有若干时分的耽搁。所以说飞箭行时,只有无数的停止。无数的停止,不能说是“动”。

(4)今有三线,线不动,B线与C线相向进行,则B线经过C线上的点,比他经过线上的点,要多一倍。譬如三辆车子:一辆向东行,一辆向西行,一辆停着不动。这三辆车子里的人,觉得那两辆行车的动,有种种不同。东行车中人觉得西行的车动得更快。西行车的人也觉得东行的车更快。那停着的车中人所觉得这两辆行车的速率,便不如那两辆车中人所觉得的快了。这条是说“动”的分量,全是比较的;观点不同,动量也不同。可见动非真有,不过是一种主观的现象 罢了B。

四、梅利苏斯。梅利苏斯的一生事迹都不可考。我们只知道他是萨摩斯岛的人,在B.C.441年曾做海军的统领,经了一场海战。他的学说大概和巴门尼德相同,不过他不用韵文,说得更清楚些。

巴门尼德曾说过宇宙是有定形的圆体。梅利苏斯说宇宙不能有定形。若有定形,则宇宙之外必有“无”为界限。今既没有“无”,是没有界限。既没有界限,宇宙是无穷无极,没有定形的了。

(第五章)恩培多克勒与阿那克萨哥拉

一、绪论。从泰勒斯到这些埃利亚学派,希腊哲学都只是“一元的”。泰勒斯的水,阿那克西曼德的“无穷”,阿那克西美尼的气,赫拉克利特的火,都是一元的宇宙,都把万有看作一元。到了巴门尼德一派,便是一元论的极端了。到了极端,自然自出反动。一元派的反响便是多元的宇宙论。本篇的两位哲学家,便是多元哲学的先锋。

还有一层,巴门尼德不认有“动”与“变”。这种议论显然与人生常识相反。于是有些学者便去研究变动的原因。本篇所说的两人都是研究这个问题的。

二、恩培多克勒(495-430B.C.)。恩培多克勒生于西西里同岛上的阿格里根顿城。他是一个演说家、政治家、宗教家、医生、诗人、哲学家。他在他本国曾做过政治领袖,后来失败了,亡命在外,死在客中。古代相传说他自己跳进埃特纳火山口中死了,恐怕不很可靠。他的书只有两篇长诗的残篇还在。这两篇诗,一名《洗濯》,是宗教书;一名《天论》,是哲学书。

恩培多克勒说“有”是不生不灭的,但“不生不灭”和“不变动”不同。万物是有变动的,这种种变化都由四种“根”出来。这四种“根”是(1)火,(2)气,(3)土,(4)水。万物变来变去,只是这四种“根”。这四根是不生不灭的。四根互相连合,便成万物。四根解散,物便毁坏了。

但是这些根何以会连合解散呢?他说,这是由于世间除了四根之外,还有两种物事:一种是“爱”,一种是“恨”。爱是组成万物的原因,恨是毁坏万物的原因。当宇宙初起时,四根组成一个圆体,爱在里面,恨在圆外。那时恨只向圈内冲进,渐渐把爱赶出去,于是那水、火、土、气四根便各自分开了。后来爱又渐渐回来,使那四根互相接合,组成种种物体。

恩培多克勒是一个医生,很注重生理的研究。他发明人身的呼吸全靠心脏的胀缩。又发明人身血脉流行都从心脏出入。他的宇宙论似乎有点受了他的生理学的影响,所以他把爱恨两种力,说得就同人身的气和血一般,呼吸出进,循环不绝。

他说万物都由水、火、土、气四根组成,正如画师把四种颜料随意和合,可画出千百种颜色。这话很像一位“诗人哲学家”的口气!

他的生理学也很有趣味。上文已说过他的两大发明了。他因为把心脏看得太重了,所以说心是管思想的。他又说五官各有一种窍孔。一切感觉都由物体发生一种细点子,射入这些窍孔内。这些细点子,性质不同,有些可听的,便射入耳内;有些可见的,便射入眼里。

三、阿那克萨哥拉(500-420B.C.)。阿那克萨哥拉生在小亚细亚的克拉佐美尼。后来到雅典居住,和大政治家帕里克勒斯是好朋友。苏格拉底说帕里克勒斯的演说功夫全是从阿那克萨哥拉学来的。后来有许多反对帕里克勒斯的人,攻击阿那克萨哥拉说他不信神道,不容他在雅典居住。他只得逃到拉姆帕卡斯,创立一个学校,后来就死在那里。

阿那克萨哥拉也说“有”虽是不生不灭,却是有变化的。变化只是两种:一种是合,一种是分。这竟和恩培多克勒一样了。但他却不以恩培多克勒的四根论为然。他说水、火、土、气,并非单独的原子,都是由他种“种子”合成的,所以不可说万物都由这四根变 成的。

阿那克萨哥拉说万物都起于“种子”。但是“种子”的形状性质却不是一样的。这些“种子”种类无穷,形状各别,无始无终,不生不灭。他说,人吃面包,喝水,可以增长皮肉,骨血。如此看来,人的饮食之中定含有皮肉骨血的原质。不然,不是毛发的东西如何会生出毛发来呢?不是肌肉的东西,如何会生出肌肉来呢?

宇宙初起时,一切“种子”都混在一块,充塞宇宙。但这一大块可分为无限小个。每个之中都含有别个的一部分。万物的形状不同,性质不同,都只为万物所含的“部分”多寡不等。含哪一种最多的,便成了哪一种物事。例如,雪中有白也有黑,只因白的多了,故只说雪是白的。

大概阿那克萨哥拉所说的“种子”内中含有种种物性,如刚柔,燥温,冷热之类无一不有,但多寡不同罢了。

这些种子又何以能离合聚散变成万物呢?他说这都由一种“心灵”(nous)的作用。正如人身有“心灵”,才有知觉,才有运动,故世间有了这“心灵”才有运动,才有分合变化。这种“心灵”也只是一种物事,不过这是一种最精最纯的物事罢了。因为“心灵”最精最纯,所以能运动别种物事。运动初起在于一点,乃是旋转的运动。后来渐渐推广,使一切“种子”渐渐分散。那些浊的,温的,冷的,暗的,都转到下面;那些清的,干的,热的,光明的,都转到上面。后来有了各种星体,那日光渐渐的把这潮湿的地晒干。空中的许多“种子”被雨打下来,种在泥土内,便发生种种有机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