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我们来到这里才真正知道,延安人民的生活,并不像报刊宣传的那样丰衣足食。许多人家的口粮都不够吃,常常会食不果腹。
麦渣从上下磨盘的缝隙中像下雨一样哗哗啦啦落了下来,娥子拿起箩子,舀了些麦渣便哐哐地罗起来。她的动作自如、娴熟,箩子像是她手中的玩具。
想想从昨天就麻烦娥子,她上有公婆下有孩子,我很过意不去。
便说:“娥子,一家子等你做饭呢,我自己来吧。”
娥子停下手说:“头一茬不出啥面,罗不罗不要紧,第二茬才正经出面呢,你罗不过来再叫我。”
“好,你先去忙吧。”
第二茬面果然大量地下来了,我罗面的动作不得不越来越紧张。眼看着磨盘下堆积的麦渣快要溢出,流到地下,我越发手忙脚乱起来,不得已,就吆喝:
“吁!吁!”让毛驴停下来。
我进一步加快了速度,哐当哐当一箩又一箩。初春的黄土高原,寒气还未撤退,我还身穿棉衣。但循环往复的做同一动作,胳膊僵了,腰酸了,额头也渗出了汗水,我甩甩胳膊,捶捶腰,擦擦汗,继续再罗。
此时此刻,我觉着自己是世界上最忙最累的人。
当我往磨盘顶上倒麸子时,猛一抬头,天哪!毛驴竟然在大口大口地偷吃麦渣,这还了得!我气急败坏地拿起笤帚朝它打过去,毛驴好像通人性,知道理亏,被我一打竟蹦蹦跶跶小跑起来,那块蒙脸的布,也不知什么时候被它踩在脚下。毛驴一跑,麦渣很快又堆积起来,我只好再吆喝毛驴停下,将蒙脸布重新给它蒙上,无奈地拍拍它的脊背说:“再不老实,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一边罗面一边想,为了吃口饭,老百姓真不容易!不像在北京,一进家门,妈妈把饭端到了桌上,在学校拿着饭盒去打饭。
这时,娥子说着话走进磨坊说:“咦!怎么听不见动响了?”
我抬头去看娥子,娥子竟然指着我哈哈大笑,弄得我莫名其妙。
“你笑啥呀?我都急死了。”
“笑你成白毛女了,人家电影上的白毛女,光是头发白,你呀,连眉毛都白啦?”
娥子这么一打趣,我眼前立刻浮现出电影《白毛女》中喜儿推磨的镜头,便也自嘲自讽地说笑道:“今天南窑村上演《白毛女》,供全村男女老少免费观看喽。”
“我做好饭了,你先吃口,我替你磨会儿。”
“我不饿,你快吃去吧,快走,快走。”我硬是把娥子推走了。
可不一会儿工夫,好心的娥子竟然把饭端到了磨坊。盛情难却,我推辞不掉。
等到第三茬面罗完,娥子帮我往袋子里装着面说:“这二、三茬是好面,你用它蒸馍馍呀,包饺子呀,白洞洞的,好吃太特儿(好极了)的。”我笑着回应她:“这就是北京卖的富强粉。”
第四茬以后的面,确实没那么白,像是北京卖的标准粉。罗出的面越来越多,剩下的麸子越来越少,我的动作也没那么生硬了,罗完第七茬后,就结束了我人生的第一次“推位”。
我去牲口棚送毛驴,饲养员孙自胜见了我嘿嘿地笑:“你下回推位,把脑脑(头)用一疙瘩(块)毛巾包住,看你都成白毛女了!”
咦!我第一次“推位”,竟然让人这么来回地说我是白毛女,我笑了笑掉头往回走,下一坡,上一坡,上上下下中,觉着自己两条长辫子已然散开,浩然白发,飘飘洒洒!
岁月如同云岩河的浪花,哗哗啦啦流走了,流入黄河,奔向海洋。但岁月留在我心中的浪花,却永远不会流走。娥子美丽的倩影,磨盘嗡嗡的响声,还有偷嘴吃的小毛驴的模样……时而会扑打着我的心,任意悠荡泛滥!
小桥下的美梦
“哎……揭地走了!快醒醒儿啰!”紧接着又是咚!咚!咚!用脚跺窑背的声音。
我和小值在睡梦中被惊醒,知道是兰清秀在喊我俩去揭地,急忙地回应道:“听到了!这就来!”
“我去牲口棚牵牛,你俩在桥下等我。”
“亥哈了!”
“亥哈了”就是“明白了”,是当地方言。“揭地”也是当地方言,就是犁地。今天和兰清秀到前川去揭地,是昨晚队长派的活。兰清秀40来岁,是我们南窑村种地的好把式。那时候我们五个女生在南窑村插队已经一年多了。
经过春夏秋冬一天三晌的劳作磨炼,从播种到收割的各种农活,我们基本都已经学会了。
小值是李向罡的绰号,在人大附中上高中时,数学老师讲到了“极大值”
和“极小值”,下课后,同学们一哄而起,将班里个头最大的一个男生称为极大值,个头最小的女生李向罡称为极小值。大概由于顺嘴,叫着叫着,“极小值”演变成了小值。在同学们心里,小值的称呼早已变成了昵称。
我和小值匆忙穿衣、蹬鞋、围围巾,开门出来,天刚放亮,雾气蒙蒙。
农村出工,以鸡叫为准,鸡叫三遍后,人们便陆续走向各自的岗位。黄土高原的昼夜温差很大,早春季节,乍暖还寒,风冷飕飕的。我俩用围巾捂住嘴巴和鼻子,和本地女子一样,双手顺进袖筒捂在胸前,搂着赶牛的鞭子,梦游般地向桥下走去。桥就在南窑沟口,拐个弯儿,下个坡儿就到了。
兰清秀牵牛还没过来,我俩便站在桥孔中等他。人虽然是起来了,睡意并未离去,我的眼皮涩涩的,背靠桥壁,不知不觉闭上了眼睛……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地听到有牛铃儿叮叮当当的响声,夹杂着牛蹄踩踏冰碴发出的咔咔声。响声越来越近,好像牛背上的犁把蹭着了我的身体。迷迷糊糊中,我随着牛群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川走去。
前川并不远,不大工夫就到了。兰清秀一边套牲口一边问我:“李向罡阿达(哪里)去了?”我这时才如梦方醒,放眼四处望去,不见她踪影。心想:
大概是找地儿方便去了,便顺口回答说:“一会儿就来了。”
我和兰清秀继续套牲口。我们三个人揭地,自然是三套犁,三犋牛。待我俩把六头牛都套停当,还不见她的踪影。我着急了,转念一想,莫非她“倒霉”(例假)了,要返回窑里一趟?可干吗不跟我说一声!
兰清秀看看李向罡还没来,焦躁地冲我就嚷嚷:“李向罡怎么能这样!这不是耽误事儿吗!”我只好解释说:“刚才我俩一起在桥下等你,她肯定是有特殊情况,不可能不来!”兰清秀狠狠地往牛身上一甩鞭子,喊道:“达呱(开始)!”于是我俩开始揭地,剩下那犋牛在地头儿套着犁悠然自得地相互亲昵着。
揭了一圈地下来,我再次往村子方向张望,小值仍然没来,真是无法解释了。转而再想,心头猛然一惊,莫非她……我叫停牲口,掉头就往回跑。
当我大步倒小步,小步换大步,喘着粗气跑到南窑沟口时,一下子惊呆了:天啊!这是一幅什么图画呀!
清冷的天空下,云雾缭绕,南海塬和落东塬巍然对峙,中间的南窑沟,朦朦胧胧伸向远方,南窑村一派寂静,一座三孔石桥横跨沟口,石桥中孔的石壁上,倚靠着一个小巧女子,犹如一具美丽的雕塑。
我放缓了脚步向她走去,她竟然怀抱着鞭子,轻声打着呼噜在那里熟睡,鞭梢随着她均匀的呼吸轻轻颤动。古人陆游的诗句悠然跃入我的脑海:“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雨声,铁马冰河入梦来。”小值呀,你也在做梦吧!可人家陆游是夜里做梦,是卧睡做梦,你怎么清晨站在桥孔里就做梦呀!
此情此景,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我真后悔,出发时没拉她一把。我听到牛铃儿响了,随牛群走了,认为她也听到牛铃儿响了,也随着牛群走了。
我知道,她是太累了。昨天晚上队里开会回来,天已很晚。我们正要上炕睡觉,村里一位老乡来了,说他的小孩身子滚烫,哭闹不止,想麻烦李向罡过去看看。小值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她二话没说,抬脚就出了门。她是何时回来的,睡着的我根本不知道。
我走过去,叫醒她,俩人一溜烟跑到前川。
我们扶起犁把,扬起鞭子,没听见兰清秀嘟噜什么,一心准备大干。谁知道,那两头牛尝到了悠闲自得的甜头,罢工不干了,无论小值怎么拿鞭子赶,就是不动弹。我停下手中的活,过来帮她,又是吆喝,又是甩鞭子,可蹬鼻子上脸的牛就是不赏脸,竟然挣脱了缰绳,一头朝东,一头朝西,跑了,我俩边追边喊,跑的满头热汗,也追不回来那犋牛,真是沮丧极了。
这时,兰清秀放下手中的活儿,走过来对小值说:“你去赶我那犋牛吧。”
只见他拿着鞭子,大步流星地走向地东头的那头牛,大声骂道:“你个哈(瞎)东西!回去!”接着狠狠地抽了一鞭子,牛乖乖地向铁犁走去,地西头那头牛看架势不妙,也低头走向铁犁。
插队期间,我们几乎天天和牲口打交道,深深体会到,牲口有灵性,它不仅懂得人的心思,还会看人下菜碟。今天它们就是软的欺负硬的怕。
为了把耽误的时间追回来,我和小值加快了揭地速度,犁头的新土浪花般在我们脚下翻滚,散发出清新泥土的气息,太阳出来了,普照着大地,温暖着我们。
兰清秀脸上绽开了笑容,大声向我俩喊话:“累不累?”我俩不约而同地回答:“不累!”三个人高兴地聊起天来。
“李向罡,为啥杜昕回去叫你,你才来?”心直口快的兰清秀想解开心里的谜。
“我在桥下睡着了。”小值也扯着嗓子大声回应道。
“什么?可不敢啊!桥孔里阴,刮的风硬!你个碎(小)女子,哪经得起,要落下病的。回窑里后,熬点姜水喝喝,把寒气赶赶。”慈祥的皱纹布满了他沧桑的脸膛。
“不用了,追牛那阵子,寒气闹腾着非要出来,我想留也留不住。”小值满不在乎地哈哈大笑起来。
“你做梦没有?”
“当然做了。”
“做的啥梦?”
“当然美梦!”
“梦里寻下好婆家了吧?”
“哈哈哈,保密!”
紧过列石慢过桥我去革命圣地延安插队,除了抱着那些伟大的革命理想以外,在内心深处还有一个小小的愿望,希望我将要去的村庄前能有一条河。这是电影《红日》给我的希冀,影片的主题歌《谁不说俺家乡好》在60年代唱遍祖国的大江南北,歌词中:一座座青山紧相连,一朵朵白云绕山间,一片片梯田一层层绿……弯弯的河水流不尽……再配上人们在河边洗衣服的镜头画面,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我充满罗曼蒂克的想象中,劳动之余,能沿着哗哗流淌的河水放声高歌,歌唱蓝天下的朵朵白云,歌唱山岗上绿莹莹的层层梯田,多美啊!
当军绿色的大卡车把我们拉到延安地区宜川县云岩大队时,那里果然有一条河,这条河叫云岩河。我们的云岩大队便坐落在河的两岸,北岸是云岩小队,南岸是南窑小队。五位男生被安置在云岩小队,我们五位女生被安置在南窑小队。
云岩河是我希冀的河,我的愿望实现了,甚是欣慰。
我们进村时云岩河正是冻得最结实的时候,恰似一条长长的玉石白练,晶莹剔透,又弯弯曲曲,由谷堆坪(地名)方向展开,从云岩、呼家河(地名)腹中穿过,向八十亩滩(地名)延伸。我们在冰上穿来踱去,来往于云岩和南窑之间。有时高兴了,还会嗖的一下滑出几米。
日月流转,我们在这里迎来了第一个春天。沉睡的山川渐渐苏醒,云岩河的“玉石”开始融化,大块小块的冰凌拥挤着,碰撞着,蜂拥而下,这时候过河可就难了。云岩河上连一座桥也没有,人们只好搬些石头在河床最窄,河水最浅的地方依次间隔摆开,乡亲们称之为列石,就是排列着的石头。两岸的人们过河,便一步踩一块石头向对岸迈去。
水位低的时候,人们踩着列石过河尚可容易。但是水位会随着天气的变化而变化,一般下雨过后水位会升高,人们会在原来的石头上再摞一块甚至两块石头,这时踩着摞列的石头过河是最难的了。曾经不知有多少人踩不稳列石而掉进河里,但人们已司空见惯,小事一桩。
如果下大雨,云岩河就会像发狂的雄狮一样卷着黄土沙石,奔向滔滔的黄河,那摞列的石头也被冲走。大水过后,人们只好再摆列石,千百年来乡亲们就在这样得环境里,于云岩河两岸繁衍生息,一代又一代。
有一天,我被派活儿到河对岸公共厕所那儿积肥,当时水位比较高,列石是摞着的。走在前边的几位在列石上摇摇晃晃,看着他们的身影我双腿真的发虚。
那天九星子和我们一同去积肥,走在我后头,可能看出了我的心思,狡黠地笑着说:“过河行吗?不行就回窑里睡大觉吧,掉到河里可没人捞你哟。”
九星子是村里年轻人之一,他和他的婆姨都是我们般上般下的年龄,一对小夫妻和知青相处得融洽友好。听得出来九星子是在和我开玩笑,但玩笑中加着担心。年轻人一起互相逗笑是常有的事,可自尊心极强的我哪肯在同龄人面前示弱丢面子,回头对他说:“你九星子能过,我为啥不能过?”说着便抬腿向列石迈去,第一块过了,第二块也过了,第三块哆里哆嗦也过去了,我的脚迈向下一块,“唰啦”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冰凌渣的河水里。九星子眼疾手快一把拉起水淋淋的我说:“快!快回去,回去!”过了河的社员也急急地向我摆手,示意我回去。那块列石摞了三块,石头是天然的,不规整,块与块之间虚虚实实,我没掌握好重心,失去了平衡。
我下身穿的绒裤全部湿透,上身的毛衣也已浸湿到腰部以上,打着冷战的我一步步爬坡回村,正碰上善良的栓女子妈在涧畔上,把我拉到她家,安顿在热乎乎的被窝里,在灶火坑燃起火,一件一件为我烤干衣服。在我那颗感激的心里,充满了永世抹不去的春意暖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