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魂牵梦圆:老兵笔下的新中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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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激情峰巅幻觉来(7)

第二十一节谈得失共议狂热源

大跃进的激情慢慢消退,怀疑的情绪急剧增长。这天,乌云滚滚,闷热的天气使人们觉得压抑,一道闪电过去,雷声隆隆。“噢,要下雨了!”人们遥望着山顶的云层,看到浓云缭绕着山峰,群鸟低飞,树木摇曳。一个小孩惊奇地喊起来:“你们看,树上的彩带怎么少了?”箫声伴着风雨飘来。捷舟知道,这是山魂在预警人们。

“王季冰制造的笑料,虽是个特例,但小生产者不切实际的幻想,确实有它赖以滋生的土壤。”几天的耳闻目睹,令捷舟欷歔不已。

深夜,他来到王季冰家:“王大伯,土地翻得过深,生土压住了熟土,长不出好庄稼,苗又种得那么密,肯定是要减产甚至绝收的。”

躺在床上的王季冰坐起来:“对呀,地里不打粮,大家吃什么,我怎么那么糊涂呢!可是,事已至此,还能有什么办法呀!”

捷舟略一思索说:“中国可是个农业国,城里缺粮靠农村,农民缺粮只能靠自己。割过小麦后种的玉米,眼下长到半尺高,赶快组织人锄掉些,按常规间苗,或许多收一点,要不,全村年底就得挨饿。”

“大侄子,是这么回事。”王季冰拍了拍头,跳下床来,要出去招呼人,腿刚迈出门槛,又停了下来,“不行,那帮昏了头的干部,看到我们刨密植的庄稼,还不把我们都绑了!”

“我看,上面来检查农业生产的干部,只是沿着公路走,公路两边密植的庄稼不要动,离路远的地方可以间苗。”捷舟试探性地出着点子。

“嗯,有道理,就这么干!”

村里的人开始和上级玩起了猫腻。田里,社员们悄悄地按常规行距锄掉密植的玉米,负责放哨的季述急急跑来:“不好了!城里的学生宣传队采风来了!”

“采什么风?”王季冰问。

“您不是上级树立的‘大跃进’典型吗!他们要跟踪宣传,来写我们深翻密植的经验呢!宫书记的儿子宫义男是小组长,甄玉望是副组长。”季述回答。

“这帮兔崽子,这个典型比绿帽子还难听,我不当了。捷舟,你和季述带人到公路上,把他们引开,绝不能让他们看到间苗!”王季冰满脸怒气地喊。

捷舟和季述等人跑到公路口,宫义男和他的采风小组正巧赶到,几个行人在路边指指点点地说:“这‘大跃进’真是大糟蹋,好好的地翻成这个样子,种得这么密,哪还会长庄稼,种子也赔进去了。”

“不许攻击‘大跃进’!”宫义男厉声喝道。

“年轻人,我们不是攻击‘大跃进’,你看看这玉米苗,又细又长,一株挨一株,长得弯弯曲曲的。”路边人指着地里说。

“苗长成这个样子,是不打粮食了。”甄玉望蹲到地里,拔出一株禾苗在手中抖了抖说。

“这样的苗长不大?”宫义男接过禾苗,回头问李逊。

李逊中考落榜,是复读后考上高中的,他特别珍惜这难得的学习机会,看到这次采风的组长——宫义男问他,小心翼翼地说:“我坚决拥护‘大跃进’,但这种苗肯定是不结穗的。”

“有苗还能不结穗?”宫义男掂量着手中又细又黄的禾苗,有些犹疑不定。

一群学生在路旁采风,引来三三两两围观的人们。

“这跃进不能再搞了,你们把这庄稼的长势写给上边看看吧!”有些人嚷起来。

“这两年怎么像疯了一样!相信亩产万斤粮,土炉能炼钢!”

“这‘大跃进’就是大折腾,怕老百姓有饭吃,这样的政府,咋叫人信得过!”

“你敢攻击党和政府?”宫义男警觉地盯着说话的人喝道,“把他给绑了!”学生没有动。

“我自己扭送他去公安局!”宫义男上前拉那位攻击政府的人,围观的人把他挡在了身后,“讲这种话的人多了,最近,还有不少人到各村鼓励大家说呢!”

捷舟脑海里飞快地意识到:“西风黑煞又在活动了!”

宫义男看到不好扭人,要领大家去找王季冰采访。捷舟、季述敏感地挡在路口。

夏末的田野,麦子割了,玉米苗只有齐膝高,围观的老人远远望见王季冰领着人,在田野深处忙活的身影,顿时明白了捷舟等人拦路的意思,也拉着孩子们挡了上去。

“你们这是怎么了?”宫义男不解地看着人群,又踮脚眺望远处,“那山下有人在劳动。”

毕竟年轻、眼睛好,宫义男看清了那帮人是在铲密植的玉米苗。

“这还了得,真跟党对着干了!走,制止他们去!”宫义男一招手。

王同林向前拉住了他,赵金民跑到甄玉望跟前说:“年轻人,王季冰是你鼓动起来的,看到瞎折腾得不打粮了,你也劝过我们,别种那么密,两种话,你都说了。如果地里打不了粮,群众饿了肚子,可都找你闹去,请帮助劝劝吧!听说你爹同他爹的官一样大!”

甄玉望不能旁观了,他上去拦着宫义男说:“算了吧,刚才你都看到了,种这么密,真的不长庄稼!”

“那为什么种得这么密?”宫义男问。

“各级号召的呗!”甄玉望答。

“你说各级都在骗人?整得地里不打粮了,那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宫义男不免心生疑窦。

“有啊!说了假话,就不扣右倾帽子,能受到‘工作积极’的表扬,有的还可以借此提拔!”甄玉望答。

宫义男想批判,一时又琢磨不出恰当的词来,正自思量,路东边一个学生蹬着脚踏车,飞快来到跟前:“义男,教导处派我来告诉你们,最近上级通知:中央领导多次要求,纠正共产风、浮夸风、高指标、瞎指挥等方面的问题,你们采风中要贯彻这一思想。”

“上级怎会下这样的指示?”宫义男惊得目瞪口呆。

“这个指示好啊!这才是我们党实事求是的一贯作风!”路西边,一个人高声称赞。大家抬头望去,见是刘汉卿。

“他怎么来了啊?”甄玉望问。

“都是甄专员出的坏点子,他说‘反右倾’插白旗的人太多了,要把右派骨干暂时放到边疆安置。”跟在身后的剑超说。

“这事,首先得怪我。”刘汉卿挡住剑超,“山沟里偏僻,没有其他消息,偶尔从一个材料上看到,机械厂从技术革新入手,发掘生产潜力,以为这次‘大跃进’,是奔这来的呢!怕王季冰保守,把我种的一个大南瓜送回去惹的事。”

“一个南瓜?怎么能把你弄到边疆去呢?”宫义男问。

“咳!这个南瓜产生了影响!甄专员、杨林等人怕我爸翻过身来,对他们不利,想了这个损招。让他一个人去我不放心,这不,我也跟他一块去!”剑超用力甩了甩身后的背囊。

“唉,私心真是害死人啊!刚才玉望还在说呢!‘大跃进’中虚报的、浮夸的人,都是因为私心作怪!”宫义男记起了甄玉望刚才说的话。

甄玉望红了红脸说:“有私心的人,也不是我爸一个,现在我才明白,这种私心,在新的社会制度下,更易发、更有害!”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想攻击党、攻击社会主义制度,替你爸开脱?”宫义男气冲冲地问。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在公有制条件下,如果私心以公的形式表现出来,害处更大。打个比方说吧,以前土地归个人,地里打不打粮,和所有者利益直接挂钩,不打粮的点子,任你怎么折腾,老百姓也不干!刘伯伯,还记得那年推广种玉米吧?老百姓怕把地种薄了,您差点跑断腿,大家还是不答应!”说到这,甄玉望不好意思地跟刘汉卿打了个招呼。

“孩子,说下去!”刘汉卿大度地向甄玉望点了点头,周围的人也都点头称是。

“搞集体经济,为什么这种坚决性就差呢?”宫义男不解地问。

“这不明摆着吗!地里的收成,先归国家和集体,然后才分给个人,毕竟隔了两层啊!尤其是脱产干部,他们的升迁贬谪、进退去留,不是地里收成决定的,是由领导决定的,他自然把领导的脸色、投领导的喜好看得更重要了!”甄玉望讲得声情并茂,王恒老先生把拐杖用力在地下点了点:“嗯,分析得好,分析得透彻。我们搞集体经济,更要防止私心杂念。”

宫义男想了想,若有所悟,态度缓和了下来:“说的倒也是,所以,我们要把提高干部队伍的思想觉悟、政治立场当作首要任务!”

“哗啦啦!”几块巨石从对面山崖上滚下。

“那边的山崖,咋剥了一块皮啊?那里的几棵大树怎么也不见了?”刘汉卿指着对岸问。

“大办钢铁缺焦炭,领导一声令下,山上的大树全砍了,连根也刨了,去年雨水大,没有了树根护着水土,山洪一来,那一片山的皮被冲跑了!”周围的村民介绍道。

“这几棵大树,可有上千年了,多少朝代,不要说砍,碰也没人敢碰过,现在举国体制力量大,领导一个令,周围的大树就砍光了!”王恒老先生痛惜不已。

“是啊!这种举国体制,是我们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可以集中力量办大事,我们已经依靠这种体制,取得了前无古人的成就。可现在看,搞不好,也容易集中力量犯大错!我们应该研究把握好这个规律!”刘汉卿沉思着说。

“孩子们!你们不是来写东西吗?把这些总结总结吧!大家还有什么好的想法吗?”王恒老先生关切地招呼起来。

“最重要的是,干什么工作也得求实啊!凡事讲求一个‘实’字,就不会左倾冒进、盲目跟领导口号行事,也不会乱用举国体制。”捷舟说。

“是啊,实事求是是我们党的思想路线。求实,就能取得成就;不求实,就发生失误。”刘汉卿显得特别谨慎,几乎是字斟句酌。

“前些年,共产党领导,做什么都讲求实际,做什么都觉得顺得出乎意料,现在怎么把这种好作风忘了?”王恒老先生还是有些不解。

“是一连串的顺利导致了骄傲,迷惑了人们的求实之心,产生了幻想,骄傲可真是求实的大敌啊!但是这些问题的重点,发生在农业和钢铁领域,党的实事求是路线,在国家建设的整个事业中,还继续发挥着重大作用。”捷舟分析着说。

“后面这句话我服气,这几年有失误,但成就也不能抹煞。炮击金门,西藏平叛,维护了祖国统一;电视机下线,万吨轮下水,包兰线通车,标志着我国的科技水平上了新的台阶;农田水利建设的规模和成就,是中国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交通运输能力、炼钢能力、采煤能力、纺织能力都大大提高;解放以来,新建的重工业大中型项目,有三分之二以上是在‘大跃进’期间开工的。我们向太平盛世迈进,虽然打了个趔趄,但还是前进了一大步。”说到这些,宫义男豪情满怀,周围的人也深深为之鼓舞。

“还有呢!”捷舟悄悄同宫义男说,“我在造纸厂时,听负责监销密级文件化浆的干部讲过,核试验基地、运载火箭发射试验场开始建设,卫星计划提上议事日程;有些省冶炼获得了重铀酸铵一百六十三吨,这将大大缩短我国制造尖端国防武器装备的时间……”捷舟说着,心虚起来,“这可是领导再三要求保密的!”为了引开大家的注意力,他跺了跺脚说,“看,我们脚下这个水库,就是去年修的,它不仅逢涝拦洪,遇旱灌溉,也为抬高水脉、恢复菱湖打下坚实的基础,相信山魂也是会这样看的!”

“这群小子,倒真会为共党开脱!”犹如附骨之蛆的一木,坐在树下,与身后的邢冬浩、牟智兴关注着山下的争论,迷离的荒草把他们的身影掩映得若隐若现。邢冬浩对捷舟的评论尤其不耐烦,冷笑着说:“共党搞成这个样子,还好意思替它摆成绩呢!”

“你说得不完全对。这两年,他们确实取得了不少成就。但‘大跃进’造成的损失也是深远的,特别是浮夸风、大呼隆、唯上不看下、唯书不唯实等风气,侵入他们的肌体。今后会长时期地发挥作用,产生危害。特别是去年,丰产不丰收,粮食烂到了地里,后来又盲目地推广深翻、密植,搞得地里打不了多少粮,明年春天肯定有大饥荒,而且规模不会小,持续时间不会短。这可是我们鼓动群众起来的好机会!”牟智兴看了看一木,自信地分析着。

“牟舵主分析得对,全面系统,切中要害。下一步,我们要集中力量,把群众中的不满煽动起来。”一木高兴得点着头。

“呱——呱——呱”,一群乌鸦从远方天际飞来,在树顶上盘旋着,鸣叫着,仿佛回应着什么,又仿佛警示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