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魂牵梦圆:老兵笔下的新中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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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阵风初起青萍末(7)

医院门前的街头巷尾,聊天的人们也在窃窃私语:提意见是党委发动的,发了言的都被处理,以后谁还敢说话?共产党这么英明,不应该出这样的问题,将来会有人把这写成“伤痕文学”的。

几个“热心人”也在扎堆的人群中蹿来蹿去:“胜利者不是因骄而奢,就是因骄而蛮,共党也该走这条路喽!”

走在街上的甄玉望,仰头望空,心中沉思:“这种说法,不是没有道理!”

同行的宫义男面露愠色:“说这话的,才是主观武断、蛮无道理呢!俗话说:蝼蚁之穴,溃堤千里!对右派绝不心慈手软,完全是对的,可别忘了陈独秀的右倾机会主义,使我们多少党员和革命群众被杀害呀!”

“蚁穴溃堤,要看在什么样的坝上。新政权是巩固的,靠那么几句话,咋能溃堤呢!”甄玉望不服地辩驳道。

“历史上‘肃反’扩大化造成的损失,也是严重的。”捷舟若有所思。

“娃儿们!发生这些问题的原因是什么?你们要想透,不然,对手会利用,后人也会误解。将来,有人写出伤痕文学来,谁还能再说得清啊!”深巷处传来观通老人的声音。

“究竟是什么原因啊?”三个人互相对望着……

说话间,已到返校的路口,捷舟跑回去对湘绮说:“明天是星期天,我再请上几天假,给刘书记把衣服送去吧。”

清早,捷舟在街口接过湘绮交给的包袱,早行晚宿,第二天来到朱崖时,日头已西照山坡,刘汉卿拿着牧羊鞭,坐在草地上,正同两个人聊天。

他急忙喊了声:“刘书记!”

刘汉卿听到是捷舟的声音,赶忙说:“捷舟啊,你怎么又来了?上来坐坐吧,山窝里的太阳可真暖和。”

捷舟爬到山坡上,同刘汉卿谈话的人睁大眼睛问:“你刚才喊什么?”

“我喊刘书记呀!”捷舟觉得奇怪。

“唉,早就不是书记了,以后别这样叫了。现在谁都知道我是老刘,你这声‘书记’可把他吓着了。”刘汉卿指了指身边两个人说,“捷舟!这是我的老同学姚自芳,你见过的,前天又来看姑妈,今天跟我一块聊天;我再给你介绍一人,这位是吴清华,你知道吧,他是当年我们安泰大学的教授,还是一位知名作家。”

“你是不是古州原来的地委书记呀?”吴清华从他们俩人的问答中清醒过来。

原来,吴清华是前两天被送到村里参加劳动的右派,村里派他放牛,他想不通,今天在山坡上碰到了这位“羊倌”,向他发起了牢骚。

对古州的刘汉卿书记,吴清华虽然没会过面,但对他的情况是知道的,既是领导干部中少有的大学生,而且有过赫赫战功,在古州工作期间流传着不少动人事迹。没想到这位传奇般的人物今天竟成了羊倌儿,直摇着头感慨:“过去我对党充满感情,没想到让这样一位文武全才的领导当羊倌儿,我这样一个学者当牛倌儿,真是屈煞人才啊!”

捷舟猛地想起观通老人提的问题,催他们坐下来讨论讨论。几个人坐到山窝的草地上,秋末的阳光,斜射在身上,暖洋洋的,大家盘腿聊着。刘汉卿先苦笑了一下:“我刚来朱崖的时候,和老吴想的一样,一个领导干部当了羊倌儿,实在憋屈。后来是群众的行为感动了我。”他讲了那天自己思想剧烈转变的经历。吴清华和姚自芳听得入了迷,连连说:“有道理,有道理。”

“可是,党培养一个干部不容易,为这么点没影子的事,打成右派,弄到山里放羊,浪费人才啊!”吴清华还是有点想不通。

姚自芳接过话题:“美国的麦卡锡主义牵连更厉害,八百多万人上了黑名单,美国曼哈顿工程的负责人、原子弹研究的组织者奥本·海默等一大批科学家也受到了迫害,更可惜呀!”

“古人云:蝼蚁之穴,溃堤千里。这美国的防左和我们的防右,无非是为了防微杜渐,但对在什么情况下才能溃堤,没有认真研究,以致草木皆兵,伤及无辜。”吴清华连连叹气。

刘汉卿说:“国民党搞得更凶,还乡团来的时候,庙崖村在家的人几乎全被杀光,其中有十几个不满八岁的孩子,他们能知道什么,不也照样跟着牵连了?庙崖村就是因为这些无辜者的鲜血,改称了朱崖村。虽然为了本阶级的利益,但这样做,也是不求实的,反效果的。”

这究竟是为什么呢?几个人陷入深深的思考……

两只离群的羊跑到了山下的路对面,一块石头从山上滚下,“羊!”姚自芳惊道。

“没事的,石头滚到坡底就停下了,砸不到羊!”刘汉卿安慰。

谁知石头滚到沟底,并没有停下,而是越过小路,把羊撞了个趔趄。

捷舟若有所悟地说道:“我想过,近百年来,无产阶级为了反对剥削,同资产阶级进行了长期殊死的斗争,使双方的思维带有阶级斗争的巨大惯性,这种惯性容易使人敏感,遇到风吹草动,就会出现过激的举动。”

“对,对!”姚自芳接过话题,“你们共产党人的马克思主义在美国曾传播得很快,引起过无数次的示威、罢工和游行,特别是以苏联为中心的国际共产主义运动,更使西方风声鹤唳。罗斯福被迫实施新政,又恰逢第二次世界大战,大发军火财,美国的经济状况才迅速好转,工人的生活得到改善。马列主义能够动员起来的人毕竟有限。即便这样,资产阶级依然对共产主义特别敏感。麦卡锡主义在很短的时间,把八百多万人上了黑名单,凡带红色的名称都要改。我们一家受的那个罪,让你们都不敢想象。”

“是啊!”刘汉卿点了点头,“西方反动势力一直梦想颠覆社会主义制度,波兰和匈牙利都发生过这样的事件,我们国家也确有个别人,企图利用这种形势向党进攻,我们党从战火硝烟中走出没几年,对这个问题当然也很敏感,结果出现了矫枉过正的失误,这是阶级斗争的惯性思维造成的,也是‘反右’扩大化的一个重要原因。”

“嘿嘿!这理儿说得对!劳动者和食利者斗了几百年,想急刹车也得有个缓冲带,那种巨大的惯性,难免促使双方做出过激的事来。洋人攻击你们‘反右’是搞暴政,你们也说麦卡锡是‘反左’的白色恐怖,看来,谁也没摆脱这惯性的冲击。”山梁上,一个老人苦笑着,“不过,他们反得比你们还厉害!”

“啊!是观通老人!”捷舟站起来喊,“我明白了,是习惯思维干扰了人们求实的判断,才出现了这些事与愿违的举动,看来,要做到求实,真的很难啊!”

“不错,孩子,你这几句话还真在理。”三个人齐声赞扬起来,观通老人的笑声也消逝在山梁背后……

姚自芳若有所悟地说:“国民党的宁可错杀一千,不使一人漏网,惨无人道!麦卡锡主义使多少人遭受了牵连,听说你们这次‘反右’一共打了五十五万右派,比较起来还算有限的,而且,听说现在已开始给有些人甄别。”

三人的对话融化了吴清华内心深处的寒冰与疑惑,吴清华听着,心情好了很多,最后只可惜自己有部作品还没写完。

刘汉卿鼓励他:“文学创作离不开社会,孔子厄而着《春秋》,屈原黜乃赋《离骚》,左丘盲厥有《国语》……社会主义文学的创作离不开工人、农民和知识分子,蹲在课堂里是写不出好作品来的。也可能经过这次曲折,你会写出几本很有价值的好书。”

“现在人们对‘反右’的议论很多,吴老师,您就以我们今天议的思想写本书吧!既真实,又深刻,免得将来人们只写伤痕文学。”捷舟提议。

“是该好好写一本我们真实感受到的东西,我们议一议怎么样?”刘汉卿说着,招呼三人站起,来到悬崖旁的几棵参天古树下。几株老树的粗根,斜扎在悬崖边上,几条粗枝盘结如龙,探向崖空,宛若圆盖,根底像个矗立在空中的圆形沙发。苍鹰盘旋,晚霞夕照,好一幅美丽的剪影。谷底,雨后暴涨的河水狂流,一泻千里,两岸的土地草木得以滋润,撞击出去的水流,也把几棵挺拔的古木拔起,裹在洪水中,与泥沙俱下。

捷舟望望这三位经历曲折的前辈,再看看这几棵苍劲的大树,喟然长叹:时代的潮流浩浩荡荡,冲刷着泥沙,也难免溢出河道,裹挟走良木、芳草……人在时代大潮面前的力量太渺小了……

对岸的山头,依稀飘来笛声。

“是山魂吧?”捷舟站起来,望了望那无法逾越的悬崖。

看看天色已晚,捷舟帮刘汉卿把羊赶下山,拉着毛驴和他一起进了村。晚饭后,刘汉卿拉捷舟坐到炕头上,捷舟向他讲了湘绮和杨林结婚并让他送东西的情况。

刘汉卿打开包裹,看到一件件衣物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一封信就夹在了他的棉袄里。他掏出来看到,上面印满了泪痕,一整张纸上却只有几个字:“为君不怕众唾面,千古一去两心知。”凭着刘汉卿对湘绮的了解,他虽然弄不清楚事情的原委,但却明白了杨林在其中的阴险狡诈。

捷舟觉得这次送东西收获良多,他不禁想起师傅的话:一个人只有战胜自我,才能从实际出发,为探索和发展起促进作用;一个群体都能战胜自我,才不会脱离实际,出现大的偏差,否则,用劲越大,可能越适得其反。他隐隐感到,良姑师傅好像在背后问他:“孩子,怎么样?做到‘实’很难吧?”

随着一批批被划为右派的人送去劳动,人们对这次运动中的问题、议论多了起来。

最高兴的还是一木,他坐在药店的太师椅上,跷起二郎腿,哼起古怪的调子。牟智兴走过来,不解地问:“刘汉卿非但没有对共党不满的言论,还与群众搅在一起!这‘反右’,我们觉得是好事,共党怎么也认为取得‘反右’的胜利了呢!”

“嗯,刘汉卿是个老共党,不反党也在意料之中。只是共党认为右倾势力在东欧掀起了波浪,在中国却被打下去了。这种以胜利者自居的姿态,对我们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一木站起来问。

“好事!我觉得,他们还要出毛病。”牟智兴有板有眼的分析,“过去,认为共党战胜国军不容易,可是仅用三年,把蒋介石赶到了台湾;原以为,恢复战后这个烂摊子,起码要二十年,谁想,共党六年就办到了;现在世界上,谁敢惹老美?共党硬是和朝鲜军队,把他们打败了。这次‘反右’扩大化,明明不对,他们以为是次胜利。还有,他们的第一个五年计划完成得出奇顺利。您看‘傲’字这条线正急剧上升蔓延呢!”牟智兴打开银幕光束,指点着对一木说,“他们的头脑被成绩冲得发昏,我觉得,总会还有什么事发生。”

“分析得好!说说我们该怎么办?”一木问。

受到鼓励的牟智兴说:“好多人明明知道‘反右’出现了扩大化的毛病,可层层都不甘落后,人人都表达拥护。这说明,有利于集中统一领导的体制,用好了,能集中力量办大事;运用不好,也会上下齐心大呼隆,犯错误!这个方面,我们可以利用。”

“讲得对,讲得对,再说下去!”一木催促道。

“明知不对,都跟着喊正确,说明私心能战胜理智,我们要利用玉叔的私欲剂,加大私心的侵蚀,让更多的人在政治压力面前不敢讲真话。”牟智兴说。

“太好了,我们现在就行动,趁他们‘反右’顾不上,我们又勘察了一道山梁,如果他们再折腾,明年我们还可再察一个山梁。”一木领着邢冬浩布置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