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一位知识分子的完美人生:陈从周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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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诗歌、绘画、书法(5)

最后是以诗、书、印与画融为一体,调节画面的轻重疏密,和谐色彩,呼应贯气,深化意境。先生是集文章、诗词、书法、绘画和印章于一身的艺术大师。他在画作上题写的诗文,从内容到形式总是那么精妙绝伦,俨然是画作的有机组成,起到相互辉映的效果。例如上面提到的梅图,先生仅题:“孤姿寒香”四个字,正是这四个字,不但让欣赏者对画中梅的特有形象产生美感,看到它孤枝挺健的风采和弯曲多姿的外貌,而且让人好似闻到并感受到从内到外、由表及里的阵阵冷香,沁人心脾。题辞再配上先生飘逸、灵动、秀丽的行书,使人更觉清新、舒畅、神怡。题款的位置弥补了右边空白的不足,恰好与左边梅的新枝相呼应,使整幅画面的构图十分和谐、平衡、完美。最后盖的一颗名号章也鲜明夺目,与下面的梅花通气连枝,相互映衬。诗、书、画、印,相得益彰,使梅的形象更加动人,意境更加优美。为什么先生能画出意境幽深、气韵生动的好作品来呢?中国画的画家和国画品评家都非常强调画家的主观作用,画品即人品,都以画家的个人修养和人品作为评画的依据。清人唐岱在《绘事发微》中说:“画学高深广大,变化幽微,天时、人事、地理、物态无不备焉……胸中具上下千古之思,腕下具纵横万里之势,立身画外,存心画中,泼墨挥毫,皆成天趣。”可见胸中学问多少、修养优劣是决定一个画家成就高低的重要因素。中国历史上的许多著名的画家如王维、苏轼、文同、米芾等,都是杰出的文学家,而许多著名的文学家如杜甫、欧阳修、黄庭坚等又都是卓越的绘画品评家。黄庭坚在《山谷集》中评论宋宗室赵令穰画竹时说:“若更屏(摒)声色裘马,使胸中有数百卷书,便当不愧文与可矣”,意思是说如果他能摒弃贵族的奢侈生活,多读点书,胸中有更多的文墨的话,他画竹上的成就可以和以画竹闻名的文同相媲美了。这正说明画家自身修养的重要。先生继承了中国古代文人画家的优良传统,广览群书、博闻强记,又能文善诗,著作等身,有很高的学术造诣和文化修养;在绘画技法上也具有深厚的传统功力,师古时能“师心不师迹”,富有独创性,正如清初石涛所说,借古是为了“写天地万物而陶咏乎我”,借古以开今。先生的画都是“立身画外,存心画中”,无论是画一颗水仙、一朵兰花、一块石头、一只小龟,还是御寒的冬梅、傲霜的秋菊、不老的青松、挺拔的翠竹、美丽的山水、勤劳的人民,都洋溢着青春的活力,深藏着热切的情怀,先生的所见、所闻、所思、所画,无不来自生活又高于生活。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先生对工作的执著,对生活的热爱,对自然、对生命、对祖国和对人民的无限深情。为了保护、继承和弘扬祖国的传统文化,他表现出了坚持真理、坚守信念、坚强不屈、积极进取的高尚品格。

四、画竹画兰写人生——再论陈从周绘画的艺术特色

先生爱竹,一直把竹看成与兰、梅、菊等一样,是人品、气质的象征。他在《说竹》中引用了苏东坡咏竹诗:“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以示先生爱竹、画竹的志趣。先生是杭州人,知道苏东坡原是爱食肉的,在杭州做官时就爱吃一种特别烧制的肉,后来被人们称之为“东坡肉”,现在杭州的酒楼里仍保留着“东坡肉”这只杭州当家名菜。但在面临肉与竹之间,只可取其一时,东坡先生毅然是宁可食无肉的,在他居住的地方无论搬迁到何处,总要种上几竿清逸的修竹。为什么他要作这样的选择呢?因为竹代表着一种高尚的品格和雅趣,是有骨气的文人(知识分子)所崇尚的不可或缺的东西。竹在植物中有特殊的地位,它与树木不同,树要“十年成木”,而种竹,一年就成荫,两年就有“雨后春笋”,三年就是一片竹林,管理也方便,古人说:“奇花照眼一时红,修竹虚心万年绿。”我国古人爱竹,因为它可入宅、入园、入画、入文、入诗,真可谓雅俗共赏,人见人爱。竹子虽是无花的长绿植物,但一年四季都有变化,春雨过后,新笋从地下冒上来,正是新篁得意时,“新笋已成堂下竹,落花都入燕巢泥”。夏日炎炎,翠竹成林,如万竿烟雨,在竹林下纳凉,带来的总是阵阵清风和凉意,“清风掠地秋先到,赤日行天午不知”,令人神清气爽。秋风满院之时,秋竹益显苍翠、清新、精神饱满,而铮铮之声不绝。到了冬天,雪压柔枝,万木凋零,竹仍清荫常绿,英姿飒爽,挺立在寒风之中。一年四季的季容变化,给人以不同的美的享受,而始终不变的是它刚强正直、朴实无华、不亢不卑和谦逊礼让的美德。先生爱它,还建立在能全面深刻地认识到它客观的自然生长规律和在园林中特有的审美特质上。在风景区和造园中竹是不可缺失的点缀材料,粉墙竹影,无异画本,随着四季日照投影的不同,画本日日在变,万物静观,自得其中。先生家的梓园中就精心种植了几丛,足见先生心中对竹是情有独钟的。

先生画竹,总是凝神构思,成竹于胸。他的力作《竹图》构图清丽、简练,尚写实,重神志,风格婉约多姿。挺拔昂立的竹竿,如抬头挺胸、精神饱满、豪迈潇洒的伟丈夫,另一根新枝略显稚嫩,围绕着主干茁壮成长,婀娜娉婷,娇然如素妆少女,外柔内刚,奋发向上。两根竹有刚有柔,刚中带柔,柔中带刚,刚柔并举,互相呼应,显得格外亲切多情。这两根竹犹如父女、兄妹、夫妻,给人以无限的联想和想象。以情画竹,是他画竹的第一个特点。

以形、影、声画竹,是他画竹的第二个特点。为了抓住竹子的形、影、声,竹叶的画法非常独特。先生认为郑板桥的竹叶是用撇、捺、点的形式来表现,他在《说园》(三)中评论道:“石涛(道济)画之所以冠世,在于有骨有肉,笔墨俱备。板桥(郑燮)学石涛,有骨而无肉,重笔而少墨。盖板桥以书家作画,正如工程家构园,终少韵味。”先生画的竹叶用笔洒脱,别有韵致。片片叶子饱满修长,向上伸展,显得生气勃勃,在光(日光或月光)的照射下,有浓有淡,有正有反,有明有暗,有近有远,层次分明。而叶面的宽窄、长短、正侧、斜折、左右的各种形状,都让人如见到了它在微风吹拂下的婆娑舞影、摇曳多姿,听到了窸窣作响的碰擦声。先生以竹的形、影、声来表现竹的形象、神态和风韵,做到有动有静,静中有动,动中有静,动静相生,显得真切、自然。

先生画出来的竹,有骨有肉,有情有意,不但是继承,而且有创新,有个性,所以他画的竹,更重要的是神似,达到了形神兼备的艺术效果。

画中题诗曰:

素壁题诗我未能,

万山深处玉楼成;

移来竹影当窗照,

一幅扬州二月春。

贝聿铭兄香山饭店建成所为诗

壬戌陈从周

这首诗是先生在1982年10月17日北京香山饭店开幕式上朗诵的《赠贝聿铭》五首诗中的第三首,先生以这首诗称赞香山饭店并赞美香山饭店的设计者——世界著名的建筑大师贝聿铭先生。香山饭店是以中国民族形式表现的,粉墙黛瓦,竹影当窗,如同三分明月中占二分的“绿杨城郭”扬州一样幽静、典雅、清新。

兰花是中国花草四雅(兰、菊、水仙、菖蒲)之首,她朴实无华,叶质柔中有刚,花开幽香清远,堪称雅中之雅。古人对兰花的香味推崇备至,将她尊为“国香”、“祖香”、“天下第一香”。兰花原来生长在深山幽谷之中,“不为无人而不芳,不因清寒而萎琐”,所以有“空谷佳人”、“花中君子”之美誉。我国古代文人爱兰,不只是因为她馥郁芬芳,更在于她品质高尚,故称好文章、好书法为兰章,称好友深情相处为兰交、兰谊,称优秀人物离世为兰摧玉折,还把高雅的艺术昆剧比作兰花。总之,兰已成为人间美好事物的象征。江南庭院中,几乎家家有天井,户户栽兰花,因天井墙高,花香持久而弥漫。如果在庭院中赏兰又拍曲,那就是最高雅的文娱生活了。先生在《说兰》中说:“兰香是世上最高雅的香,隐而不显,往往无意中闻到,而从香中引出你绵邈的遐思,其神秘处就在这里。因此在花中我最喜欢欣赏她,那坚韧碧绿的修长叶子,洁白如玉的花朵,迎风婀娜的舞姿,淡逸中没有一点纤尘,品自高也。她不与寻常花朵那样,养花一年,看花十日,保养得好,一次花可开半月以上不谢,持久的芬芳,悠长的情谊,对我来说,是受到很大的感染。”先生爱兰,不但家中栽有春兰、夏兰和秋兰,而且也爱画兰。

先生画兰前早已“胸有成兰”,这幅《兰石图》构思巧妙、精湛。先生兴致勃勃地将兰迁回她的故乡深山幽谷乱石堆里,长满青苔的泥土中,让她在大自然的怀抱中无拘无束地生长着。兰的身边有块状如石笋的石头陪伴她,为她遮风挡雨,与之呼应,使兰的态与势、情与意都更加突出和鲜明。图右边的半壁石,既像谷中的巨石,又像悬崖下的石壁,背景粗犷开阔,撩人想象,引人遐思。兰与石为伍,不仅不失俊逸之美,无荒野孤寂之感,而且互相烘托,更突出了兰的外柔内刚,石的坚如磐石的情意。兰与石,以兰为主,浓墨出之;以石为宾,淡墨衬之。

先生画的兰是山野中的兰,兰叶片片特别修长,坚韧而飘逸,叶面的粗细变化,表现出她正在山风中翩翩起舞、翻飞飘动的风姿,欢快活跃,灵动有致。兰叶是从下端根基中抽长出来的,下部画得刚直有力,连保护叶子的包片壳也画上,叶的下端显得硬朗、坚实。兰花淡雅,花瓣坚挺饱满,副瓣色浓,两肩耸起如蝶翅,朝气勃勃,整朵花水灵灵的,绽开笑脸,芬芳四溢,十分逍遥自在。图的左上方题辞曰:兴移无洒扫,随意坐莓苔,人如是物也如是。甲子陈从周前两句出自杜甫诗《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中的第五首,抒发他们游山林之乐。这几句话正表达了此幅画的主题:兴致所至就不管地上肮脏还是干净,都可任意坐下,即使是长满青苔的地方。人和物是一样的,都追求自由自在的生活,意思是人和物只要遵循自然生长规律,处于自然状态,不管环境如何,都能生活得舒坦、快乐、无拘无束,这也许就是先生一直向往的回归自然之乐吧。

1.先生曾对我说过,他遵贝聿铭先生雅嘱,为他写就长卷《名园青霄图卷》,水墨丹青,后又请国内文艺界耆宿大贤为之题咏,贝先生见此图爱不释手。我想此图应是先生绘画的代表作,是一件极为珍贵的书画名品,还是中美人民友谊的见证。

2.这幅《风篁成艺图》是先生的得意之作,画成后,他请国内著名的学者、教授、师友苏步青、周谷城、顾廷龙、王蘧常等为之题咏,是先生珍爱之宝。

五、行云流水舒卷自如——论陈从周书法的艺术特色

先生是知名的园林艺术家和古建筑学家,文名、诗名、画名也是海内外共知的,而书法呢?研究的人不多,但是,当你走进园林和风景名胜区时,就能看到他的手迹,经他手书的匾额、对联、诗歌或碑记,随处可见。他虽然不以书法出名,而实已名世矣。先生书法根基深厚,五岁破蒙进私塾,每天中午坚持练字,从不间断,十分严格。八岁丧父后,母亲兼负父责,督促其每天早晨练习临帖。后来进了教会小学,还专请科举出身的老秀才陈儒英姑父教读古文、写字和写文章。读中学时,经书画家胡也衲先生指点,对书法艺术有了初步了解,读大学时有夏承焘等先生的身教言传,后受著名书法家王蘧常先生的熏陶,工作后与叶恭绰、朱启钤、叶圣陶、丰子恺等前辈交往,深受感染,先生的书法才华不断显现,现存的几百万字的手稿和书札就是他几十年坚持书法实践的最有力的明证。先生的书法遒劲端庄又酣畅淋漓,充满秀润清劲的书卷气。在《不是书家的书家——<;丰子恺书法>;序》中,先生说:“我有一个怪癖,我喜爱收藏学者字,作家字,而‘薄视’书法家字,也许我太不近人情,我总觉得书法和学问分不开的。”先生所提出的“胸中有墨”的见解是十分精湛的。

先生的书法,可说是秀韵天成,没有丝毫做作,不论大幅小幅、手稿书札,都像是风行水上,摇漾生姿,布局行款完美,如同造园上的“因地制宜”,看来是不经意的,其实是花功夫,付出艰苦努力的,可以说行云流水、舒卷自如,这是先生书法的最大的艺术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