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俶影单笼薄雾”写的是西湖北岸的实景。秀丽挺拔的保俶塔孤零零地笼罩在薄雾之中，朦朦胧胧，如美女披上轻纱般隐隐约约、美妙迷人。“雷峰留梦待夕阳”写的是西湖南岸的虚景。西湖南岸的雷峰塔初造时重檐飞栋、洞窗豁达，十分壮观，明时被焚烧后虽仅存赭色塔心，但塔形古朴、明丽，在斜阳映衬下显得特别灿烂，故明代诗人王瀛的《雷峰夕照》诗云：“暝色霏微入远林，乱山围绕半湖阴；浮图会得游人意，挂住斜阳一抹金。”在暮色降临，景物变得模糊迷茫，连半边背阳的湖山也显得阴暗不清之时，只有雷峰塔深知游人钟爱美景、流连忘返的心情，就挺身用力留住斜阳的一道金光，让游人在雷峰夕照下再多享受享受湖光山色之美。这首诗把雷峰塔夕照景点写活了。雷峰塔不仅因为在斜阳夕照中别有一番景色而远近闻名，而且因为它与《白蛇传》中的一个美丽的传说有关。法海和尚破坏了白娘娘与许仙的美好婚姻，并将白蛇禁锢在雷峰塔下。人们对追求自由幸福的白蛇娘娘深表同情，对破坏别人幸福的法海十分憎恨，都千方百计想把白蛇娘娘从雷峰塔底救出来，而过了许多年之后，小青终于修炼成功，将白蛇娘娘从塔底救了出来，可恶的法海则被迫躲进了蟹壳，真是大快人心！雷峰塔周围原有一组风景优美、内容丰富的景区，塔下是夕照寺，寺旁是白云庵，庵内塑了一尊月下老人像，备了五十五条男女婚姻的签诗，不知撮合了多少痴情男女。而在辛亥革命前夕，它已成为革命党人秘密活动的地方，陶成章、龚未生曾寄寓过，徐锡麟、秋瑾等曾在这里开过会，它后来成为浙江革命的秘密总机关，孙中山先生也曾在此逗留。为躲避清兵抓捕，苏曼殊大师更是庵中常客。辛亥革命成功后，中山先生写了“明禅达义”的匾额，称颂白云庵的住持得山大师（此时得山大师功成身退，已隐居海宁古刹中）。庵中风景也十分诱人，苏曼殊有诗云：“白云深处拥雷峰，几树寒梅带雪红。斋罢垂垂深入定，庵前潭影落疏钟。”傍晚，他站在白云庵看，远处雷峰塔影深远迷蒙，近处雪里红梅开得正欢，诗中色彩鲜明，充满生气。斋后，暮云漫天，夜渐渐深了，庵里静悄悄的，只看见庵前的潭水中倒映着钟楼，钟声敲响了，慢悠悠的，在夜空中回荡，余音袅袅，意趣无穷，让人飘飘然，如入仙境，诗情画意，非常优美。雷峰塔北面山下，沿湖的汪庄、柳庄也都倚山偎水，亭台交错，楼阁掩映，掇山凿池，借景西湖，风景十分迷人。历史上，西湖南岸、雷峰塔周围，游人往来是十分热闹的。雷峰塔和保俶塔南北呼应，人们说“雷峰如老衲，保俶如美人”，这正道出当年雷峰塔和保俶塔的不同风姿。而雷峰塔倒塌后，“雷峰夕照”的景点以及夕照寺、白云庵等也随之消失，自汪庄、柳庄成了禁止游客入内的高级宾馆后，西湖南岸就难觅游人踪影了。但是，雷峰塔和它的景点以及故事传说却仍留在人们的记忆里、睡梦中。“盈盈一水成孤寂”，西湖南岸，“雷峰夕照”消失后，“南屏晚钟”也早成绝响，南岸无景区也无游人，盈盈的南湖清水就变得冷清、寂寞了。游人都云集到北岸，从保俶塔到孤山、灵隐，西湖的北线变得非常拥挤，先生说：“孤山游客成千万，愧我长吟行路难”，又说：“不闻壑雷声，但见人轧人”，这几句话就是北线游人拥挤、人满为患的真实写照。西湖北岸如此热闹、喧哗、人声鼎沸，更反衬出南岸的清静、孤独、寂然无声了。“莫怪游人论短长”，面对南北两岸冷和热的强烈反差，游人自然而然地会引起“聚与散”的议论，重修雷峰塔、恢复南岸景点的建议不绝于耳，西湖景区的管理者（或园林局）竟然至今尚未解决好北与南的“聚与散”、“过热与过冷”的问题，对于“游人论短长”，就“莫怪”了。这句话中含有委婉的批评之意。先生以诗的形式赠园林局领导，既赞美了西湖淡妆迷人的景色，又暗寓重修雷峰塔、恢复西湖南岸景点的建议。其实先生早在1978年写《续说园》时就发表过西湖“雷峰塔圯后，南山之景全虚”的观点，1980年又发表了《谈西湖雷峰塔的重建》一文，提出要依五代塔原貌重建，“还我真相”，反对恢复明代火烧后残破的雷峰塔，反对以假古董代替。为什么一定要重修雷峰塔呢？因为雷峰塔有“引景”作用，能引来游客，分散北岸游人太多的压力。杭州市政府终于接受先生的意见，于2000年先生去世前就曾拿图纸征求过先生的意见，2003年重建五代原貌的雷峰塔，恢复了“雷峰夕照”和“南屏晚钟”
的景点。西湖南线现在又热闹起来了，北线压力减少了。保俶塔和雷峰塔又相对而立，朝夕相伴，别有一番情趣。
短短的四句诗，蕴含着非常丰富的内涵，可见先生具有深刻的观察力和判断力。渊博的学识、丰富的经验，和他对群众利益的关心，使他能在平常的事物中看出别人看不到的新东西，提前思考和理解别人尚未思考和理解的新事物。先生提意见、提建议较委婉、巧妙，所以收到了很好的效果。
二
越州吟
其一
玉带垂虹看出水，
酒旗招展舞斜阳；
越州佳趣无人会，
那得桥乡兼醉乡。
（余调查绍兴石桥，小舟夷犹，一叶风生，漫吟成此，余谓水乡桥乡醉乡兰乡，唯绍兴得之。）
越州即绍兴，古越州治所就在今绍兴市。先生祖居绍兴，陈家世代在此务农，但自从先生祖父挑了一担土货徒步走到杭州定居下来后，先生父亲和先生都出生在杭州，成了杭州人。先生十几岁时曾坐船从水路回老家，越水之清、越山之秀都留在儿时的记忆之中。1954年，先生应浙江省文物管理委员会之邀，普查浙中古建时，又坐船游了越中的名迹遗构，对绍兴的石桥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在《绍兴的石桥·引言》中说，这次普查使他认识到了桥是冬天可避寒和夏天可纳凉的洞天福地，而且可“桥头望月，桥栏乘风，桥堍迎阳，四时之景无不可爱，宜越人之爱桥”。1979年开始，花了五年多时间，对古桥作了全面调查，查得绍兴石桥为数近五千座，“故无桥不成市，无桥不成村，无桥不成镇，无桥不成路了。绍兴石桥之多，堪称天下第一”。
先生吟咏越州的诗有《越州吟》五首，《续越州吟》八首，《再续越州吟》二首，都是调查绍兴石桥时，跋涉在越山越水之中，舟游时有所感悟而写的。《玉带》是这十五首中的第一首。绍兴是水乡，水道纵横，平畴无际，桥则五步一登，十步一跨，触目皆是。水乡的桥，处于水网地带，都是“因地制宜”、“就地取材”而造的。
水道有宽窄，行船有多寡，桥的功能也各有特色，故有平桥、拱桥、亭桥、廊桥、横跨三条河流汇合处的八字桥、便利行船背纤用的绵延如带的纤桥（又称挽道桥）等的差别。而绍兴最常见的是形若长虹、状似宝带的长桥，长桥卧波，为绮丽的水乡增色。“玉带垂虹看出水”，写的是水乡的桥景，“玉带”、“垂虹”指的都是石桥，“看出水”的一个“出”字，形象地表达了“看”的位置和角度，这是在水道船座上的游人，面对前进方向，只见远处形同玉带、宛若垂虹的石桥，一座又一座从明静的柔波里渐渐升起，从远而近，由小变大，迎面而来，为船上的人们带来了一道又一道的奇妙、惊喜和欢乐，这句写的是水乡的桥景，从水乡写到桥乡。“酒旗招展舞斜阳”，写的是船上所见的两岸岸上风光。绍兴是以桥组成村庄、以桥连成城镇的水网地带，村村镇镇都安在水上，无处不可通舟，小舟“吚哑吚哑”地响着，穿过一桥又一桥，过了一村又一村。这里水好，家家都会做酒，所以村村酒旗高挂，在斜阳照射下酒旗显得特别耀眼，正迎风招展地招徕客人，水面上波光粼粼、碧波荡漾，倒映的酒旗飞舞着，真是令人陶醉，这一句写的是酒乡、醉乡的美景。
“玉带垂虹看出水，酒旗招展舞斜阳”两句合在一起，写出了只有在越州水乡水道上舟游，才能看到、感受到那种独特的美景和快乐，逗人寻思，引人浮想，一叶扁舟，双桨轻漾，向前行进，远望长桥卧波，桥洞如云中圆月，驶近了，舟入环中，圆景乍碎，经过一个又一个桥洞，意趣无穷；有时扁舟穿过桥影，驶入支流纵横的交汇之处，数桥相望，相互借景，因隔成趣，十分美妙；放眼两岸，越水清清，越山明秀，村村民居黛瓦粉墙，荫翳在翠竹茂林丛中，排列在水巷两边，唯有酒旗高高飘扬，点缀在村口路边，显得夺目妩媚，招人喜爱，至于水面上倒映着的岸上景色，如长卷风光片一样，不断变换画面，风光明丽可人，富有悠闲舒适的情趣。这真是一幅江南水乡、桥乡、醉乡的明净、美丽、动人的风景画！如此美景，只有在越州水道上乘小舟漫游的人才能享受得到，于是作者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人生只合越州乐，那得桥乡兼醉乡”的赞美。
这首诗是1982年写的，他在散文《桥乡醉乡》中引用这首诗时，用的就是这四句。但当《山湖处处——陈从周诗词集》在1985年出版时，作者将“人生只合越州乐”这一句改为“越州佳趣无人会”了。作者为什么要改换这句诗句呢？因为1983年至1984年，先生仍在绍兴调查石桥，我国旅游业还处在兴起之时，和今人旅游不同，当时都是汽车扬尘，过眼行云，连游水乡的游客也不坐小舟，不游水道，怎能见到人们所称道的越州“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葱茏其上，若云兴霞蔚”的美景呢？他们连稍事盘桓、略作周旋的时间也没有，哪里能欣赏到水乡、桥乡兼醉乡的美景呢？作者感慨万分，就把赞美越州的“人生只合越州乐”一句改为“越州佳趣无人会”了，这一修改，虽然仍保留了赞美越州之意，却流露出作者对于“佳趣无人会”的万分惋惜之情，所以最后发出了“越州佳趣无人会，那得桥乡兼醉乡”的叹息！
从诗歌创作上看，作者抓住最具特色的桥多和酒肆多来写，就抓住了越州水乡的特色。赞美越州山水的诗文，自古以来已浩如烟海，其中以“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葱茏其上，若云兴霞蔚”、“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这两段最为出名。前一段是晋代诗人兼画家顾恺之所说的，他以敏锐的眼光抓住山是“千岩竞秀”，多而且秀丽的特点，水是“万壑争流”，多而且流急的特点，山上青草茂密，树木郁郁葱葱，写出了自然山水的朝气蓬勃、生机盎然的天然美景。后一段是晋代大书法家王羲之之子王子敬（献之）所说的有关他从山阴水路游时所见，山水之间相互辉映，相互缠绕，明明秀秀，美到使人目不暇接、流连忘返，而秋冬之际水体澄清，山林多彩，使越州山水显得更加美丽动人。这两段抓住了越州山水的自然形态和天然容貌，描写了山水之美美不胜收的自然景色，一直为后世文人所赞赏、引用而成为名言。先生也是从山阴水路上游的角度写的，抓住越州水乡最具特色的两多，即桥多、酒肆多来写，写出水乡、桥乡、醉乡来，突出了越州人的生活情趣，歌颂了越州人的勤劳、聪明和智慧。
全诗用白描手法写，不用形容词修饰，不加渲染烘托，也不用修辞手法，诗中只用了简洁质朴的文字，以“玉带、垂虹、酒旗、斜阳”这几个常用的普通名词抓住事物的主要特征，寥寥数语，勾画出了桥乡和醉乡的清晰轮廓，真是以形传神。
最后两句议论是诗人情不自禁地从内心深处涌出的惋惜和感慨：“越州佳趣无人会，那得桥乡兼醉乡”，这么明秀的山水，这么美丽的景物风光，却无人欣赏，这是一种多么大的遗憾啊！这种真情实感的自然流露，能打动人心，读后让人不仅只是产生共鸣而已，而且能发人深思，引人回味。也许有关领导看到后会引起反思，不久的将来会开辟水路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