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麻犵狫厕上弄筵 (3)
后夜,儿密与魔妗庆喜话,述木兰之言曰:“公主来营,未有所建白。今俟土阵已破,请饰菩萨貌,以二女徒饰侍儿立山头,招降鲜椰子,彼作恶,即踏剩锦起,入云端诱之,自有擒制之策。”二女从之,季孙与李金二君共议,沙明至报曰:“乐王自诣黑苗鞳鞳奫,约与睒眬为合从,犷儿潜归助战。”李节使曰:“乐王子若来,土阵不足破矣。”金大都督曰:“闻妖竖六旗而击鼓其下,何法欤?”季孙曰:“六畜皆行地,土兽能驱使之。鼓之用,足以起土,先是树犍幻城郭而先作鼓声,牛又与鼓同功于土也。”木兰亦进曰:“鲜妖所布六畜逼人之阵,盖月正先六畜值日,至七日而后属人也。请正参及两阁下,结三阵以当其六旗,吾与矩儿两人护三阵。”季孙谓李金二君:“愿谨严勿令出斗。”须臾,苗卒大呼曰:“汉将不敢见阵耶!”季孙引五百人翼而进,两旗忽下,地中飞出滴血鸡六,向汉将啼。又六犬皆火色,亦嚎声如豺。军士面灰死木立,仅倚其械。矩儿飞椎击六犬脑皆裂,木兰袖蛇医引之啄,一鸡张喙死,五鸡连栖而不鸣。惟见瓦片所图鸡犬形,狼籍于地,实非有二物也。
李节使在阵中有六猪拱栅入,六羊继之,皮毛为绿莎色。李之将士有倒地者,猪羊就食之,兵刃不能御。木兰出鱼虎二头掷去,各擒猪羊二,矩儿发一矢而贯猪羊各一,半走入地中,然被射与就擒者,亦刍灵之属,腹实以泥耳。复至金大都督营中,则癞牛病马各六,均有皮无毛,士卒为角触足踏者皆死。一牛金大都督之足,已齿陷于骨。矩儿挥两戚落牛首,齿仍不脱。木兰急遣虎头神凿去其齿,足骨亦折焉。令左右舁归大营,牛马奔突无所制。木兰以鲤鳞帕撒之,一鳞露一剑,并斫一十牛马。其物各吐火四五尺,鳞剑为之焦灼,火大延烧,牛马皆叫嚣自得。见猕猴掷身入,举手作霹雳声,暴雨灭火,平地起水丈余,牛马俱浸死。木兰喜曰:“吾固知乐王子能传灭火真人衣钵矣。”水退,见牛马皆无有,乃砌壁之破瓮,朱书牛马字,是为鲜妖之穷神尽化云。犷儿曰:“何不往扑此妖?”木兰矩儿皆未及答。
军士来告,金大都督以足痛卒,正参李节使为妖兵所围,速还援。犷儿曰:“土兽忌金,惜针道人不在,天女岂无物耶?”木兰曰:“吾知水之用,而忘金之能,明不至也。前所用水晶刀,断唎哑喻一臂者,是金翁与水姥合炼成之,以摄海藏者。吾几忘之,然浊兽不宜剚此刃,其污之则为诸天诟病矣。金大都督虽亡,其所佩金刀尺余,官家所以赐外戚者。仍烦吾子,神变化演此刀,制巨妖和小牲畜耳。”矩儿曰:“果尔,吾自去取之。”乃纵马破围入,以告季孙。适军中举哀将为殓事矣。季孙泣请于灵曰:“以君之佩刀,为君泄在天之愤,仍以为殉,不弃人间也。”取金刀付矩儿曰:“还刀而后殓。”矩儿藏刀复突围出,以授犷儿,即握其柄而咒,长五尺折为三截,复揉之得三金刀。木兰已置,儿等三女于山颠矣。犷儿仰天吐气成白虹,木兰亦吐一丸化为青霓,雌雄交于天半,鲜所合围之妖众,仰视而嚏,则皆复形为山精。矩儿左右射,无得免者。
围乃解,鲜叱咤,驱西海山怪木,搅虹霓断而飘堕,汉兵将亦损折。犷儿先投一刀,木火之威,为金水所夺。木兰呼金甲护神,出水银桶,四面激射。木下坠,反击死妖众,鲜出不意,现本形,鼓翼负矩儿,二金刀复投,横断其两翼一翅。矩儿仍下射足踝,蹶其一。鲜乃敛形踏云雾逃焉。至一小山,闻异香出于顶,趋而上,见一菩萨谓两侍儿曰:“鲜椰子若皈依,当别置一槛。”鲜詈曰:“吾誓寝食汝辈,乃敢相侮。”径扑三女,庆喜铺剩锦于地,呼二女同乘之。御风起。鲜不释,从之行,只隔丈余而不能及。两侍儿齐言曰:“不必迫逐,主人有立锥地,当为设妙想也。”鲜呼曰:“前山起黄云处即吾土窟中,能左顾耶,则皈依惟命。”三女皆点头示之。鲜前进,延三女入窟。寻土陷,三女皆下沉,鲜不知何为,自入窟,则陷井有水’至。腾其身,万刃集,触之,头目尽破碎。盖第三刀所炼法焉。水去刃不见,四围成一槛,鲜始为囚矣。矩儿以金刀报捷,始殓金大都督,三女已还内营,亦以书呈总帅、报副参而已。
季孙谓杜承瓘慕炜曰:“鲜妖成擒,睒眬丧胆,二君能招之来降否?”两人答曰:“某等受职无尺寸之功,正求自效,敢畏郦生之烹乎?”即辞去,炜谓承瓘曰:“青苗居沮洳中,毒瘴五十里,风穴夜嘘,肠脑闷绝,恶蟆杀人,不啻刀矢。若循北山而东行,多驯苗村落,依林箐以居,滋生牧放,盍绕此间乎?”承瓘曰:“不走瘴乡,仍行疟地,犹为彼善于此也。”遂由北东行,秋已尽矣,村苗咸裸体出入。过一神祠入视之,神像为蟹形,两侍者毛面执孤矢,跪而听鞫者,一抱冰,一握炭,皆披发。额曰:“日中徙市。”联曰:“可以疗饥犹有谷,不曾病热总无肠。”承瓘笑曰:“蟹即为已疟神,吾得子璋髑髅之句,亦可横行斯境矣。”
出祠,逢一苗若候客者,拱手言曰:“客非上国之簪缨乎?主人遣仆迎十里许,乃始遇之矣。”询之,云:“犵狫姓麻,主人隐于别墅,将延客归款耳。”炜私语承瓘曰:“斯人貌凡而神不扬,词鄙而色尚谄,无贤主人可知也。得毋浼我,愿辞之。”承瓘曰:“我之不洁也久矣,所谓行其庭不见其人者,亦自有道,我果珠玉,彼将自惭,况以苗人交接我,正宜诵法圣人何陋之意也。”麻犵狫先行,承瓘、炜随之去。日将夕矣,始露小茅屋,自下梯而上,主人发卷然,扶杖迎客,坐而致叩,曰:“苍姓,号痴老人,家世在齐,随东海贩夫田鼻中,鬻鲍鱼来湖南,所居如绳里,因书生过舍,悦其不律。含咀不释,书生怒,拔剑逐吾。吾始知书生必以兵戈乱天下,附神骥奔走,曳其尾以栖,入茅舍避迹,今四山多战场,不敢出村落。日讨子孙而训以翁翁之业,门客麻犵狫,颇契斯理矣。今名贤来止,将邀二三热肠之士,尽兴清谈,借以献酒食耳。”炜以炎禞不能忍,请于老人曰:“挥汗如雨,乞解行衣。
”老人曰:“茅舍中有热客,无冷官也。衣何妨尽解耶,吾所著薄纱比于蝉翼,诚不耐上客之征袍矣。”承瓘曰:“军中衣冷,且欲装绵,山中人裸裎可逐,气候固殊耶!”未几,两少年进,为老人子大郎二郎,曰:“牛马两祭酒,苟丈人皆来,侍上客饮。酒馔已陈板屋中,请肃客。”老人起,延两人入,内置二席,谓犵狫曰:“上客宴此家人食器,勿列板屋下,馨味纷触,为不恭也。”初,两人鼻观殊难为情,至是始稍适,并谢主人。适三侍饮者偕至,牛祭酒名不眠,马祭酒名不食。躯特雄伟,过于诸人,黄疥而跳脱者,为苟丈人名瘠。各就坐,酒浮瓮蛆,肴多越宿味,两人各攒其眉。老人曰:“客饮不欢,吾父子过也。”命大郎二郎,跪而献饮。老人与犵狫各送一脔。承瓘曰:“酒力不逮,食仓既盈,请辞矣!”牛不眠曰:“吾村人好吟,请赋今日之会,相得也。幸无相戏,戏则虐,必累酒德。”炜曰:“吾武人不解讽咏,则奈何?”犵狫曰:“我亦正坐此,天下事固多捉刀人也。与诗人游,多能诗者,岂无分润耶。”杜承瓘曰:“吾先赋之。”坐人以次继咏:
客子入门虫薨薨,(杜)
主人有此未可憎。(苍)
青齐故宫实云礽,(大郎)
白璧一点今羞称。(牛)
泊乎寡营非所能,(马)
为名为利徒何蒸?(苟)
庑下食客思飞腾,(牛麻代)
五侯鲭馁肉败陵。(杜)
敢在下风其馨升,(杜代慕)
渴胡不饮空如渑。(苍)
腐儒鸣谦于豆登,(苟)
饮庖牺血吾犹曾。(牛)
马头分甘岂无恒,(马)
倘畏肉食踞执冰。(二郎)
牛祭酒大声曰:“止、止!二郎慢客矣。”因问承瓘何所进取,答曰:“夫虫难语冰,而犬或吠日,吾辈所事,怀冰心而就日气,祭酒之类,见冰而无以为死,见日而亦无以为生也。何以折衷乎?”牛马皆怒曰:“子哂我无知,一嘬之威,犹能贯革;板屋之内,敢相角耶?”苟亦言曰:“彼谓有心之谈,岂知无胃之味,苍老延此恶客,未可憎而可憎也。”炜亦挺剑起曰:“吾虽不知书,此殆交乱四国之徒也。”承抚掌曰:“何为不然!”痴老人以目视大郎二郎,将逐客去。麻犵狫谏曰:“客诚狂,若逼使发难,不利此一村也。”乃相与作蝇螉之声,两人倦而寝,天明得热疾,各为谵语。承瓘复吟曰:
鳆鱼美味感良朋,急起如厕楼上层。
身心并焚孰能与?为姜戎氏歌青蝇。
炜大笑曰:“顷见螂转粪,为祭酒丈人也。”两人相扶起,乃卧厕上,其下诸秽不可名状。幸未大嚼,而呕哕恶沥,热疾顿消,旁一麻蝇集不去。恍然曰:“其麻犵狫乎?”离厕出,杳无村落。盖蝇营之域,逐臭之乡云。两人复走百里,望青苗营如画,睒眬尚不知鲜妖被擒,阅苗目跳舞,酌酒俚唱为乐。巡逻者执两人去,略无怯意。见睒曰:“青苗气尽矣,尚不痛椰子死,而吃椰子酒耶?”睒命释两人,询以鲜帅未死,何得妄为此言。两人大笑不即答。青苗众皆侧耳目以伺,睒麾去之:
将军顷刻作猪嚎,道士分明借火逃。
不畏铜牌欺羽扇,可怜玉□抵金刀;
厕间披发灾旋降,坐上求毡兴不高。
羯鼓为君频解秽,肠无余热是真豪。
柳猗氏诠曰:
理语臭腐则虫生焉。若井中无书而指之为奇,碑下无物而目之为怪,穿凿之理,蚩尤之不为尤,织女之不欲织;附会之理,有本相而忽迷,隔中州而思瞩。鹘突之理,骨何故而名锁?金何为而能点?支离之理,精言之则穿凿者有则,附会者入神,鹘突为昭融,支离为脱落,而不然者臭腐矣。水陆之产,足供餍饫,其最珍者,非腥即膻,暑月经宿,人皆掩鼻,而集腥附膻之物,过而大嚼,无不得肉而快意焉。史氏慨之,传麻犵狫也。
麻本蝇之一种,犵狫为苗之一类,以犵狫名蝇,知苗民之集腥附膻,同于蝇也。
矜狷介之人,有不屑为酒肉言欢者,麻犵狫所窃笑矣。诗曰:“民之失德,乾糇以愆。”自有麻氏之筵而老悭之道废。
尚豪华之士,若惟恐其豆觞无地者,麻犵狫不足忧矣。诗曰:“纵我不住,子宁不来。”自登麻氏之厕而争坐之说穷。
向龌龊小夫而高谈名教,是人之开筵以待犵狫也。向洁齐善士而曲致恩私,是犵狫之开筵以待人也。
夫彼以为肥甘,吾视如粪秽,麻氏虽有筵,无如此筵外之高人何矣?彼方靳常餐,吾已求盛馔,麻氏即无筵,又无如此筵中之躁人何矣?故厕上之烹,以待不肖,而饥渴不择饮食者,所遭之时耳。
今人肆筵设席,而或于妓馆优亭,权贵之阍房,胥徒之戚舍,虽非厕上,臭味略同,若而人者,谱于麻氏,其大小宗远近可知也。
古者治庖厨以待宾客,燕亭既成,雅歌遂作。苟踉跄入坐,而牛马其饮,鸡凫其食,几何不同于厕上嘉宾。麻氏结客,思饮食之而不以礼,云开筵也,忘乎厕间矣,不亦痴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