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蔡元培卷(中国现代美学名家文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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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在爱丁堡中国学生会及学术

研究会欢迎会演说词

今日与诸君聚会,甚为欢乐,更感激诸君厚意。此次出来的时候,本想在英国多住几天,因为英国教育与别国不同,苏格兰与英格兰又不同。爱丁堡风景着名,大学校更着名,地方清静,气候温和,旅费比较的节省,所以中国留学生在此处很多。从前吾在德国时,就知道此地有学生会,似名苏学会,曾见过两次的会报,是用胶板印的。大约在清季,或民国初年间。今日来此,仍有学生会,更有学术研究会。风景既佳,学校又好,大家联合起来,安心求学,比较在伦敦、柏林、巴黎更佳。所以吾在仓促间,必要到此一游。但是今日又须到丹麦,不能久住。且喜得与诸君聚会,又看过大学校、美术专门、博物馆、古堡、旧皇宫等地,更蒙诸君郑重的招待,何等欣幸!兹奉临别数语,望大家注意。

今日会中有学术研究会,学与术可分为二个名词,学为学理,术为应用。各国大学中所有科目,如工商,如法律,如医学,非但研求学理,并且讲求适用,都是术。纯粹的科学与哲学,就是学。学必借术以应用,术必以学为基本,两者并进始可。中国羡慕外人的,第一次是见其枪炮,就知道他的枪炮比吾们的好。以后又见其器物,知道他的工艺也好。又看外国医生能治病,知道他的医术也好。有人说:外国技术虽好,但是政治上止有霸道,不及中国仁政。

后来才知道外国的宪法、行政法等,都比中国进步。于是要学他们的法学、政治学,但是疑他们道学很差。以后详细考查,又知道他们的哲学,亦很有研究的价值。他们的好处都知道了,于是出洋留学生,日多一日,各种学术都有人研究了。然而留学生中,专为回国后占地位谋金钱的也很多。所以学工业,预备作技师。学法律,预备作法官,或当律师。学医学,预备行医。只从狭义做去,不问深的理由。

中国固然要有好的技师、医生、法官、律师等等,但要在中国养成许多好的技师、医生等,必须有熟练技能而又深通学理的人,回去经营,不是依样画葫芦的留学生做得到的。譬如吃饭的时候,问小儿饭从那里来的?最浅的答语是说出在饭桶里,进一步,说是出在锅子里,再进一步,说是出在谷仓里,必要知道探原到农田上,才是能造饭的,不是专吃现成饭的人了。求学亦然,要是但知练习技术,不去研究学术;或一国中,练习技术的人虽多,研究科学的人很少,那技术也是无源之水,不能会通改进,发展终属有限。所以希望留学诸君,不可忽视学理。

外人能进步如此的,在科学以外,更赖美术。人不能单纯工作,以致脑筋枯燥,与机器一样。运动、吃烟、饮酒、赌博,皆是活泼脑筋的方法,但不可偏重运动一途。烟酒、赌博,又系有害的消遣,吾们应当求高尚的消遣。西洋科学愈发达,美术也愈进步。有房屋更求美观,有雕刻更求精细。一块美石不制桌面,而刻石像,一块坚木不作用器,而制玩物,究竟有何用意?有大学高等专门学校,更设美术学校、音乐学校等,既有文法书,更要文学。所建设的美术馆、博物馆,费多少金钱,收买物品,雇人管理,外人岂愚?实则别有用心。过劳则思游息,无高尚消遣则思烟酒、赌博,此系情之自然。所以提倡美术,既然人得以消遣,又可免去不正当的娱乐。

美术所以为高尚的消遣,就是能提起创造精神。从前功利论,以为人必先知有相当权利,而后肯尽义务。近来学者,多不以为然。罗素佩服老子“为而不有”一语。他的学说,重在减少占有的冲动,扩展创造的冲动,就是与功利论相反的。但这种减少与扩展的主义,可用科学证明。这种习惯,止有美术能养成他。因为美术一方面有超脱利害的性质;一方面有发展个性的自由。所以沉浸其中,能把占有的冲动逐渐减少,创造的冲动逐渐扩展。美术的效用,岂不很大么?中国美术早已卓着,不过好久没人注意,不能尽量发展。现在博物馆还未设立,岂不可惜。所以在外国的时候,既然有很好的机会,就当随处注意。不但课余可时往博物馆赏览,就是路旁校侧,处处都有美术的表现。不仅对于自己精神有利益,就是回国以后,对于提倡美术,也多有补助。若是此时失去机会,以后就懊悔也晚了。

我知道在爱丁堡的同学对于国内的政治是很注意的。中国现在的政治,可云坏极了,一切大权皆在督军掌握,督军并无何等智慧,不过相互为敌,借养兵之名,去攫金钱就是了。譬如说有一万兵的,其实不过数千,将这空饷运入私囊。仅为金钱之计,实无军队可言,更无威武可怕。惟真正民意,为力最大。

凡所喜的,都可实现,凡所恶的,都可铲除。前清因失民意而亡,袁氏因失民意而殁。安福兵力很强,又有外人帮助,但因民意反对,终归溃败。现在人心又恨怨督军,都提倡“废督”。大概督军不久也必消灭。但是最重要问题:督军消灭后,又将何以处之?从前执政都想中央集权,实则中国之大,断没有少数人能集权而治的。现在极要的,是从“地方自治”入手。在各地方设高等教育机关,使人民多受教育,自然各方面事务都有适当的人来担任。希望诸君专心求学,学成可以效力于地方,这是救国最好的方法。目前国内政治问题,暂可不必分心。

我想诸君必又很注意于国内学生的情形。曾记得革命以前,在上海、天津以至日本留学界,都有学生作革命的运动。民国成立以后,学生却没有什么重要的表示。前年“山东问题”发生,学生关心国家,代表社会,又活动起来。国人对于学生举动很注重,对于学生议论也很信仰,所以有好机会,为社会作事。

不过五四以后,学生屡屡吃亏。中间经过痛苦太多。功课耽误,精神挫伤,几乎完全失败。因此学生发生两种觉悟出来:第一,受此番经验,自知学问究竟不足,于是运动出首的学生,或到外国求学,未出国的,也格外专心用功了。第二,经此番风潮,社会对于学生,都加一番重视。学生自身,也知人格可贵,就大家不肯作贬损人格的事情。所以对于中国学生将来,实有莫大的希望。

再者,诸君在国外有数十同国的学生,时相晤聚,甚为难得。无论所学科目不同,所居地位不同,或所操言语不同,要之大家须彼此爱护。有从国外来,不能说国语的,国内来的同学,可以帮助他们。互相亲爱,互相原谅。这也是很祷祝的一件事。

(刊1921年《北京大学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