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有时让人辨不清,究竟是否爱过。在最青春的时光里,与一个人走过若干年,那个人就是整个青春里甜蜜酸涩的心情,不论他是否与梦中的情人轮廓吻合。与往事告别之后,或许不会再有绵延的悲伤,但记忆的某一处,却始终多了一块被挖空的空白。
家庭的破碎没有给爱玲带来伤心绝望,她平静地接受了一切,仿佛那一切都是十分自然的。那段短暂的幸福时光被她默默封存在记忆深处,镶上了琥珀的花边,成为被心灵珍藏的纪念品。
只是一个转身的光景,在一个女孩的眼睛里,自己的家被切成了两半,父亲的一半是黑暗,母亲的一半是光明。同时,这也像是一场仪式,从此宣告了天真童年的落幕。黄逸梵对爱玲仍是十分牵挂的,她与丈夫协议离婚,爱玲和弟弟虽然都归父亲抚养,但是爱玲今后要读什么学校,必须先经过她同意,学费由父亲承担。
很快,母亲和姑姑便一同搬到了郝德路公寓,两个不甘平庸、热爱生活的女人将住处装扮得十分美丽。爱玲每次去母亲那里,都感到骄傲和着迷。
房间里的装饰大多是欧式风格,颜色轻柔,透着高贵典雅的贵族气质。爱玲爱极了那些生在地上的瓷砖、浴盆和煤气炉子,还有机会见到很多有趣的人们。在那所房子里,无论精神还是物质,都让她感到满足。反而是回了父亲的那个家,她会觉得空气中都是漂浮的碎裂的尘埃,还有令人窒息的鸦片云雾、屋里胡乱摊着的小报、迂腐地教弟弟做《汉高祖论》的老先生、亲戚间无聊的笑谈……
在父母的婚姻宣告结束那一刻,爱玲的世界便被生生撕裂为两半,她将一半定位为善良、美好、快乐,一半定位为邪恶、黑暗、悲伤。这两种生活交织在一起,形成了强烈的对撞,让她的性格养成存在于一种拉锯战之中。
俗话说,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张廷重的碌碌无为和满身恶习,也未尝不是一种时代的产物。他年少丧父,被母亲以扭曲的方式对待,时逢社会变革失去光耀门楣的机会,又无奈天资愚钝不能从商。
他不是什么恶徒,只是一个可悲又可怜的遗少,青春的阴影和时代的悲剧相互重叠。如果他娶了一位安分隐忍的女人做妻子,或许就会稳定地维系一段婚姻,没有生出来的枝节。无奈的是,黄逸梵超凡脱俗,敢爱敢恨,这样的女人让他又敬又爱又无力,最后难以掌控,落得个劳燕分飞的下场。
因为这种绝望的爱,离婚给张廷重的打击很大,鸦片已经不足以安抚他破碎的心。他开始打吗啡,还雇用了一位专门为他装烟和打针的男仆。日子就这样颓败下来,散发着行将死去的气息,伤口已经结了痂,但他知道自己正在慢慢地走向腐烂。因为过量注射吗啡,张廷重的身体越来越衰弱。在一个下着雨的夏天,他一个人坐在阳台上,头上搭了一块湿毛巾,双眼无神,嘴里胡乱叨念着,没有逻辑,谁也听不清楚。
慌乱的众人连忙将爱玲的姑姑找了回来,为他请了一位法国医生来治疗。医生为他清洗体内的吗啡毒素,又结合电疗按摩手足,治疗了约有三个月的光景,张廷重才渐渐好起来。从此以后,他不再敢注射吗啡,但鸦片还是难以释手。
在当时的年代,一个离了婚的女人想保留生活的品质以及自尊、坚固的社会评价和经济独立,并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独立勇敢如黄逸梵也仍是步步难行。她感受着女儿期盼和崇拜的目光,但又总是没有能力为她多做些什么,不由得感到内疚。
不久,黄逸梵又要动身去法国了。临别时,爱玲与她在学校的门口道别。两个故作坚强的女人把悲伤压在心底,藏在眼底,用最轻松的方式告别。只看那场景,仿似两人心里都是高兴的,没有任何牵挂的。只是当母亲的背影已走远,眼泪便如脱缰野马般奔涌而出。
母亲走了,生活中的那一部分暖色仿佛消失了,日子开始充斥着腐烂的味道,生活的品质是粗糙的。她不知道,还应该要到哪里去寻找精致和优雅。
光阴缓缓流逝,爱玲在黄氏小学读书并住校,每逢周末会被仆人接回家。闲暇时,她和弟弟喜欢去舅舅家,虽然舅舅、舅妈与父亲一样有吸食鸦片的习惯,但是她还蛮喜欢与表哥、表姐一起做手工。不论是剪纸,还是绘制卡片,爱玲总是做得格外认真,因为她要把它们寄给最爱的母亲。
那时爱玲还在学习钢琴,有一位白俄的老师为她上课,每次来到老师家里,都是老师的丈夫来开门。出于一种小女孩的莫名矜持,她从来不敢抬起头来对上那个外国男人的脸,以至于根本不知道那人长成什么模样,只是模糊地看见惨白的皮肤。
在老师为她示范演奏的时候,她常常会留意到那白皙皮肤上的金色绒毛。白俄老师很喜欢夸奖爱玲,夸张的语言和动作让爱玲有些不知所措,有些欣喜,又有些害羞。当老师咸湿的口水沾到她的脸颊时,她总是会礼貌地微笑,却悄悄记得被吻的位置,用手绢悄悄地擦掉。
爱玲喜欢钢琴,那不仅承载了她的梦想,还带着母亲的味道和记忆。她记得那修长的手指曾经在上面轻盈地跳跃,也想象着自己的未来会像那欢快、活泼的旋律一样充满清澈纯净的生命和希望。她爱那洁白的琴键,不允许没有洗过的手碰上去,仿佛害怕玷污了它,并每天用一块鹦哥绿的绒布去擦拭。
不过,母亲走后,学习钢琴的路也多了很多艰辛和苦涩,每逢要交学费的时候,父亲的脸就像是一面冰冷的墙壁。爱玲记得那种难堪,但是别无他法,只得追着要。父亲总是能拖便拖,一脸的不情愿。终于有一次,她立在烟铺前,久久也得不到回答,从此钢琴的梦想变成了空虚的泡影。钢琴悦耳的叮叮咚咚声只能存在于梦境中。那个美得不真实的梦里,有微笑的母亲,有温暖,有蓝色、红色的墙壁,有欢声笑语……
在生活众多的小插曲中,也是有快乐的。一次,父亲为张子静请了一位讲授古文的先生。爱玲很喜欢与那位先生谈天,因为他性子温和,笑起来很亲切。她甚至任性地从父亲那里偷出一本《海上花列传》,缠着先生用苏州话为她读妓女们的对白。先生一脸无奈地配合,捏着嗓子模仿得惟妙惟肖,让爱玲和弟弟听了大笑个不停。
很快,爱玲从黄氏小学毕业了,进入了著名的圣玛利亚女校。这所学校有着五十年的历史,是与圣约翰青年学校、桃坞中学同为美国圣公会设立的大学预科性质的学校。可以说,进入圣玛利亚就意味着有一只脚迈入了英美名牌大学的校门。
当瘦小的张爱玲走入那红色铁皮校门的一刻,她感到,童年的故事就这样画上了句点。她的童年也有丰富的层次,许许多多的回忆,但是回味到最后,总是幻化为母亲离去的背影,和家里无所不在的鸦片气味。
假如过去的一切都是被动而无法选择的,此时她开始有了对自己未来的设想:“我要比林语堂还出风头,我要穿最别致的衣服,周游世界,在上海自己有房子,过一种干脆利落的生活。”除此之外,她还想学卡通画片,想去英国深造。总之,这就是黄逸梵式的梦想,她就是想踏着母亲的足迹,过精致而有韵味的生活。
关于父母离婚对孩子生活带来的影响,张爱玲曾洒脱地说道:“我自己就是离婚的人的小孩,我可以告诉你,我小时候并不比其他的小孩特别的不快乐。而且你即使样样都顾虑到小孩的快乐,他长大的时候或许也有许多别的缘故使他不快乐的。”
可是,她并没有意识到,童年的阴影其实永远在不经意的时候显现,人们总会因为一些场景、一些事想起童年,想起那个无能为力的自己,想起那个处处小心却内心倔强的自己。它是永不磨灭的印记,深深烙印在灵魂的最深处。
仿佛只是一个不留神,那个坐在秋千架上飘来荡去的小丫头就成长为青葱少女。时间的牧人无情地将孩子们从童年的范围内驱赶出来,逼着他们面对世界,面对磨难,面对爱恨,面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