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东兴顺旅馆逃出以后,萧红被暂时安置在裴馨园家的客厅居住。
起初,裴馨园对萧红很是照顾,他嘱咐家人,不要去打扰她,让她多休息。萧红和萧军也尽可能减少对裴家的打扰,他们常常去外面闲逛,只有在吃饭和睡觉的时候才回到裴家。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二萧的落魄渐渐成了裴家的负担。一天,裴馨园的夫人黄淑英对萧红说:“你们不要在街上走去,在家里可以随便,街上的人太多,很不好看呢!人家讲究着很不好呢。你们不知道吗?在这街上我们认识许多朋友,谁都知道你们是住在我家的,假设你们若是不住在我家,好看与不好看,我都不管的。”
萧红听出来,是他们的衣衫褴褛,让裴家失了颜面。看惯人情冷暖的萧红,深知寄人篱下总不是长久之计。从裴馨园夫妇对他们的态度来看,裴家已经不欢迎他们住在这里了。
无奈的是,萧红的产期越来越近,她的肚子疼得厉害,已经无法走动。
裴馨园从家里搬走了,把房子留给岳母住,被褥也全拿走了。萧红只有枕着包袱,睡在土炕上。
屋外的雨哗啦啦地下着,屋内的萧红在炕上滚成一团,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压过了雨点的鸣响。萧军顶着暴雨出门去借钱了,萧红痛得不省人事,脸色惨白如纸。
痛得稍轻些,她爬下地来,想倒一杯水喝。茶杯刚拿在手里,一阵剧痛又再次袭来,杯子被摔在地上,裂成碎片。裴馨园的岳母跟着响声走进来,也不顾萧红的身受剧痛,便冲她埋怨道:“也太不成样子了,我们这里倒不是开的旅馆,随便谁都住在这里。”萧红痛得无力辩解,她把肚子压在炕上,肠子像被抽断了一样,汗水流淌着,泪水也跟着流淌。
在萧红渐渐有气无力的嘶叫声中,萧军回来了,他脸色铁青,不敢告诉萧红他刚才向裴馨园借钱的情形。——裴馨园竟然说:“慢慢有办法,过几天,不忙。”萧军惊诧,这是朋友应该说的话吗?但他马上就明白了,他和裴馨园经济不平等,怎能算是朋友呢?
1932年8月底,在当地市立医院的三等产妇室里,萧红的女儿提前一个月来到了人世。
萧红能住进医院,并非因为萧军借到了住院费,而是迫不得已,用了蛮横的手段。
萧军的狂怒终于换来了医院的及时救治,药力见效,萧红完全变白的脸渐渐恢复了血色。当听到爱人对自己说“亲爱的,这是你斗争的胜利”时,萧军再也抑制不住,屈辱的泪水从他的眼中滚落下来。
原本就营养不良的萧红,在生产过后更是极度虚弱。她昏沉地躺在产妇室的床上,秋夜清凉的月色泻满灰白的墙壁,夜深人静,隔壁的孩子的哭声清晰地传来。她颤抖着伏在墙壁上,听着孩子的哭声和咳嗽声,想象着那冻得冰冷的瘦小的身体,心如刀绞。可怜的孩子,生下来5天了,她的亲生妈妈却什么都给不了她。
萧红理智地知道自己要不起这个孩子。可是这个小生命在她的身体里一天天长大,连着她的血肉,也带给她刻骨铭心的疼痛,她怎能忍心抛下她的孩子呢?
她梦到萧军带着她离开了医院,没有交住院费,于是孩子给院长当了丫鬟,被院长打死了。孩子的哭声再次惊醒了她,她恍惚地感到有人在杀害她的孩子,赶忙走下床去,跌撞了几步,昏倒在地板上……
隔着一面墙,孩子依旧在哭,似乎是在哭着晕倒的妈妈,也似乎是在哭着自己,从生下来就没有妈妈的疼爱了。
萧红的女儿生下第六天,没有名字,甚至连妈妈的面也没有见过,便被一个30多岁的陌生女人抱走了。
萧红忍着剜心的痛,把头蒙在被子里,眼泪抑制不住地奔流。坐在床沿上的女人说:“谁的孩子,谁也舍不得,我不能做让母子分离的事。”萧红明白女人说这话的意思,赶忙擦干了泪,把头上的被子掀开,把笑容堆在脸上,眼泪和笑容凝结地笑道:“我舍得,小孩子没有用处,你把她抱去吧。”
半小时过后,女人满脸欢喜地用被褥包好孩子,抱起她走了。她们经过了产妇室的门,经过了产妇室里孩子的妈妈,永远地离开了。
等萧军再来医院的时候,萧红告诉他,孩子已经给人家抱去了。她没有露出一丝悲哀,眼神刚强而沉毅,平静地说:“这回我们没有挂碍了,丢掉一个小孩是有多数小孩要获救的目的达到了。”
不知萧军能否懂得,她送走孩子,是因为不愿给他带来负担,她强作平静,是因为不忍让他抱愧,不忍伤他男子汉的尊严。
萧红住院期间,萧军每天都去探望,为了躲避随时都会向他要钱的医院庶务,他只能从窗口跳进跳出。
在医院里,他们一起度过了1932年凄凉的中秋夜。为了安慰萧红,亦为了纪念他们的患难情深,萧军写下《寄病中的悄悄》三首:浪儿无国亦无家,只是江头暂寄槎;
结得鸳鸯眠便好,何关梦里路天涯。
浪抛红豆结相思,结得相思恨已迟;
一样秋花经苦雨,朝来犹傍并头枝。
凉月西风漠漠天,寸心如雾亦如烟;
夜阑露点栏干湿,一是双双俏倚肩。
萧红在医院住了三个星期,同室的产妇都先后离开了。萧军依然没有筹措到住院费,院长只好放弃向他们要钱,把他们赶走了。
产妇们都是抱着孩子,坐着汽车或马车出院的。但萧红没有了孩子,也没有钱雇车,秋天来了,她连一件夹衣都没有。只有萧军扶着她,迈开虚弱的步子,向开垦一片荒田一样,向前方缓缓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