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家庭彻底决裂的这一年,萧红20岁。她结束了与专制家庭的抗争,同时也踏上了一条更为艰险的抗争之路。命运的压迫再次向她袭来,不给她一丝喘息的空隙。
1931年的冬天,萧红孤身一人流落在寒冷的哈尔滨,她拥有了她曾发疯一样渴望过的自由,可是身无分文,无依无靠。她全部的聪明与才华都必须用来为维生而算计——生活仅仅只剩下了这么一点儿生存的算计。
有时,她回到学校,挤住在低年级同学的床铺上;有时,她晚上借宿在同学家中,白天在街上闲逛打发时间。也有时,她甚至无处投宿。
一次,萧红一整天没有吃东西,头脑昏昏沉沉,仿佛只有一半知觉存在着,另一半已经失掉了。积雪在她的腿上扫打,凛冽的北风吹刮着,她的眼泪差不多和哭着一般流下,她用手套抹着、揩着,手套也几乎结了冰。
她去敲姨母家的门,然而姨母家的人已全部睡下了,只有狗在院子里叫了几声。
她觉得自己的力量已完全用尽了,脚冻得麻木,再也不能在积雪里多走半步路……
这一夜,最终是一个下等妓女收留了她。妓女年老色衰,靠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挣钱,对小姑娘施以残暴的折磨。为了这一夜的床铺,萧红被剥夺了唯一可以御寒的套鞋和身上的单衫,当她从这间狭窄而阴暗的屋子里走出来的时候,只能用夏季里穿的通孔的鞋子去接触雪地。
饥寒交迫、无以聊生的萧红依旧不愿意回家,她信任的亲友大多自身也十分窘迫,无力给予她支援。此时唯一可以投靠的人,或许只有昔日的未婚夫汪恩甲。
1931年11月中旬,为了度过这严寒的冬季,为了活下去,萧红与汪恩甲同居了。他们一起住进了位于哈尔滨道外区正阳十六道街的东兴顺旅馆,一切住宿饮食都是挂单消费。之所以能如此,一方面是因为旅馆老板了解汪恩甲和萧红殷实的家境,另一方面也与“九一八”事变以后哈尔滨的旅馆业不景气有关。
在此以前,萧红已经历了与汪恩甲的两次离合。上初中时,她曾作为汪恩甲的未婚妻与他交往密切,而当婚期将至,她却为了抗婚而离家出走。在家庭和经济的双重压力下,她妥协认命,接受了与汪恩甲的婚姻,不料汪恩甲的长兄却又节外生枝,汪恩甲本人在法庭上的软弱表现亦曾让她彻底心冷。
一年前的夏天,那场轰轰烈烈的逃婚行动可以说彻底改变了萧红的命运,一年后的严冬,萧红曾拼命拒斥的那种生活却又回来了,甚至是被她自己心甘情愿地接受了——她离她梦想的学堂又更远了一步,她成了自己最反对的富家公子的附属品。命运给萧红开了一个无情的玩笑,她像一只被蛛网黏住的小虫,为了挣脱这张网,她历经千辛万苦,受尽种种磨难,却最终还是回到了原点,一切都成了徒劳。
萧红爱汪恩甲吗?当然不。可是,汪恩甲毕竟给过她温暖,给过她最初的被爱的甜蜜。萧红信任汪恩甲吗?当然不。可是,尽管汪恩甲在他的家人面前唯唯诺诺,却并没有真的离开她。——他依然在追求她,一直在请求她的原谅。这让萧红在这个纨绔子弟身上,看到了那么一点真,而这一点真,此时已足够软化这个被残酷的现实折磨得伤痕累累的女子。
萧红自己从未提及过这段和汪恩甲在一起的日子,但从下面这件事里可以看出,他们之间并不和睦,萧红也并不快乐。
据萧红的堂妹张秀珉回忆,1932年春天,那时她正在东省特别区区立第二女子中学读书,一天清晨,萧红突然出现在她的宿舍,衣衫破旧,蓬头垢面,样子很令人痛心。张秀珉连忙找到在同校就读的姐姐张秀琴,姐妹俩商量过后,决定将萧红留下,各自拿出了一些衣物、被褥供萧红穿用,并且征得了训育主任和校长的同意,让萧红插班进入高中一年级。
但令姐妹俩没想到的是,十几天过后,萧红竟突然不辞而别。
她默默忍受着所有的委屈,离开了学校,回到了东兴顺旅馆,回到了汪恩甲的身边。她没有丝毫选择的余地,因为此时,这个一再被命运捉弄的女子,发现自己竟怀上了汪恩甲的孩子。
1932年5月,汪恩甲将萧红留在旅馆中,自己单独回家向父母求情。此行一方面是恳请他的父母接纳萧红和她腹中的胎儿,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筹款偿还旅馆的债务。他们已在旅馆住了半年,欠下了400多元的食宿费。
一个新生命的出现,逼迫着萧红接受了她现在的角色——汪家有实无名的儿媳妇,汪恩甲孩子的母亲。她独自一人在旅馆中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她腹中的小生命一天天长大,等待着这个小生命的父亲带着“喜讯”回来。
在萧红焦急的祈盼中,五月过去了,六月过去了。
汪恩甲依旧杳无音讯。
绵绵的阴雨落下来,一天又一天,冲刷着萧红心中所剩无多的希望。
杏树上结出了小小的杏子,美好的花期已过,只留下青绿的、未成熟的果,只留下脆硬的、酸涩的滋味。
萧红写道:
去年的五月,
正是我在北平吃青杏的时节,
今年的五月,
我生活的痛苦,
真是有如青杏的滋味!
去年的春天,她即将和汪恩甲举行婚礼,却最终和他对簿公堂。
今年的春天,她已怀上汪恩甲的孩子,却最终被孩子的父亲狠心遗弃。
她哪里能想到,自己竟然两次向同一个男人妥协,而后亦两次被这同一个男人背叛。
汪恩甲离开萧红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他将萧红重新推入了绝境,而这一次的绝境无疑更为惨烈——她不但没有钱,还欠下了旅馆一笔巨额债务;她不但要负担她自己,还有她身体里这个越来越沉重的孩子。
这一生,萧红再也没有见到过汪恩甲。这绵绵不绝、漫无边际的雨将他带离了她的生命。然而,他给她留下的那青杏般的滋味,却沉在她心底,成了她这辈子始终浓得化不开的酸苦,永远没有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