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读到萧红的作品,是在念中学的时候。那时,最让我震撼的是《生死场》,记得读完全书后,年少无知的我在日记里写道:“生,死。这是我在有生的16年岁月里从来不敢去轻易触碰的字眼,可是在生死场中的人,生生死死,是多么的卑微,经不起半点波澜……”
而今我21岁。在萧红孤身一人落难哈尔滨的年纪,我依旧徜徉在宁静美好的大学校园里,读着她的书,欣赏着她的绝世文才。
萧红写完《生死场》的时候是23岁,和那位喊着“出名要趁早”的才女张爱玲一样,在23岁的青春年华,凭着成熟的笔力扬名上海滩。只不过,张爱玲是在精心经营她的才华,而萧红的文字更像是蓄积后的自然喷发。
张爱玲是聪明女人,她敏锐地抓住了俗世男女内心深处的幽微曲折,带着几分轻蔑和冷傲,用她特有的张氏传奇嘲弄着她的读者。而萧红是个“痴丫头”,她不擅长把握个体的人性,却对她脚下的土地,她所处的时代,以及她身边的人群怀有深厚的悲悯;因为见证了、亲历了太多的苦难,所以她要写,她越轨的笔致中也自有这份根植于土地、历史与人民的厚重和深沉。张爱玲算计太过,尽管才气不减当年,但最好的作品也只停留在了23岁时写下的《倾城之恋》和《金锁记》。而萧红的才情在岁月的打磨中愈炼愈醇和,《生死场》脱稿六年以后,她的《呼兰河传》又攀上了新的高峰。
1941年8月,萧红曾抱病在香港大学演讲。彼时张爱玲正是港大的学生,不知她是否来听过萧红的演讲,倘若她听到萧红的创作观点,不知又会作何感想。昔日的因缘际会我们无从得知,但可以肯定的是,尽管这两位才女在同样的年纪早早出名,但她们终究太不一样。张爱玲始终沉浸在自己的女性角色里,其写作风格也体现着浓郁的女性优势。萧红呢?随着文名的高涨,她越来越不甘心做一个女人,因为“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在临终前,她甚至说:“我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都是因为我是个女人。”
这句话很无奈,却也很真实。
骆宾基曾说,萧红并非死于肺病,“实际肺已结疤(钙化),验痰无菌”。事实上,直接导致她死亡的原因,是战乱和误诊,而误诊也是因为在战乱中没有更好的医院可以治疗。萧红的身体确实太差,大约从1936年起,她就断断续续地被各种病症折磨。然而倘若她没有经历过香港沦陷前的炮火和香港沦陷后的混乱,或许她不至于死得那样早。
她一直在寻找一个安宁和平的环境,希望能够不受干扰地安心创作。然而在战争最艰苦的年月,哪里会存在一方长久和平的净土呢?
其实萧红最稳妥的选择应该是和丁玲一起去延安,但延安也恰恰是她最不能去的地方。因为萧军在那里。连看到萧军和王德芬的照片她都会心痛,何况是在现实生活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呢?
说到底,萧红是因爱而死。这一生,她都活得太用心、太真诚、太执着。在感情上,她始终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女子,把爱储藏在自己的小盒子里,以为现在多储存一分,将来就多一分可以享用。殊不知,在大多数人都颠沛流离,居无定所的年代,没有什么事情是能够真正长久的,缘分和感情亦是一样。她爱的人,偏偏就是伤害她的人,她一生中最爱的男人,偏偏也就是伤害她最深的男人。爱得越深,受伤也就越深。
从异乡奔到异乡,
这愿望多么渺茫,
而况送着我的是海上的波浪,
迎接着我的是乡村的风霜。
萧红从日本归国时写下的这首短诗(《沙粒》三十一),恰恰是她的人生最好的注解。
在写作这本书的过程中,我常常会感到由衷的难过和不忍,有时甚至会落下泪来。印象里的萧红,永远是齐眉的刘海,两条孩子气的粗粗的发辫,一双乌亮的大眼睛,白皙的面庞,爱说爱笑爱闹,爱穿红色的衣服,走起路来轻快灵动……她的生命太美了,她的才情太美了,然而天妒英才,她所遭遇的坎坷实在太多。在她苦难的黄金十年里,她成长、挣扎,却最终枯萎、凋零。
一座城市的倾覆,成就了张才女的一篇旷世佳作。而萧红的一生,不知经历过多少座城市的倾覆,这不仅仅是时运不济,命途多舛,亦让她的故事充满了戏剧性。——她的人生虽短暂,却足以成为一部旷世传奇。
这部传奇以萧红为主角,而故事中的那些人,萧军、舒群、罗烽、白朗、鲁迅、许广平、茅盾、胡风、梅志、聂绀弩、叶紫、端木蕻良、丁玲……他们围绕在这个柔弱多情的女子身边,和她一起,共同照亮了20世纪30年代——中国现代文学的黄金时代。
于是,这部传奇便不只是人生的故事,更是历史的故事,是动荡激越的大时代的进行曲,是一个伟大民族在苦难中展现出的勃勃生机。
斯人已去,斯事已远。我所写下的只是我理解的萧红,而我相信,每一位热爱萧红的读者,对她的人生传奇都会有不一样的感悟和解读。
斯人已去,斯事已远。但萧红和她的作品永远属于读者,永远活在读者的心中。正如人世的真善美,永不消逝。
最后,在本书的结尾,请允许我向始终关心我的父母、师长和亲友,献上我最衷心的感谢。
愿我们每个人都能用心珍惜、好好享受属于我们的黄金时代。
宛因
2014年7月于清华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