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12月8日早晨8点,九龙上空凄厉的警报声骤然大作。日军飞机轮番轰炸位于九龙的启德机场,掐断了香港与外界唯一的航空通道,与此同时,兵分两路,袭击新界和九龙半岛。
从上海,到武汉,到重庆,再到香港,战火再一次追上了萧红逃亡的脚步。
这一天,是夏威夷时间的12月7日,日军偷袭美国太平洋海军基地珍珠港,日本政府随即颁布了对英、美宣战的天皇诏书。太平洋战争正式打响。
凄厉的警报,盘旋的飞机,此起彼伏的轰炸,玻璃被震碎的声音,逃命的人们仓皇地惊叫……这一切,在萧红听来都并不陌生。可是,此前每一次经历这些,哪怕是在身怀六甲大腹便便的时候,她至少也是个能行动自如的正常人,而这一次,她怕是再也逃不掉了。
不久,端木接到骆宾基打来的辞行电话,战争爆发,他想突围返回内地。端木请求骆宾基暂时不要走,留下来帮忙照顾萧红。骆宾基想到几个月来端木对自己的帮助,又想到萧红卧病在床的难处,立即应允,并很快赶了过来。
上午9点,柳亚子冒着空袭赶到乐道来看望萧红。他关切地问:“你好一些吗?”萧红抓住他的手,眼里流露出极度的恐惧,不断说:“我害怕!”
“你怕什么呢?”柳亚子安慰道,“不要怕。”
萧红颤声说:“我怕……我就要死。”
听萧红如此说,柳亚子心中亦觉难以平静,为了安慰她,他强作镇定,说:“这时候谁敢说能活下去呢?这正是发扬民族正气的时候,谁都要死,人总是要死的,为了要发扬我们民族的浩然正气,这时候就要把死看得很平常……”
萧红说:“我是要活的!”她的声音依旧喑哑而低弱。
柳亚子要回去了,端木送他出门,临走前叮嘱骆宾基:“你不要走,陪陪萧红,我一会儿就回来。”
萧红仿佛怕被人抛弃似的,惨白的脸上现着恐怖的神情,对骆宾基说:“你不要离开我,我怕……”
12月9日凌晨,在于毅夫的帮助下,端木蕻良和骆宾基带着萧红渡海转移到香港岛,住进香港思豪大酒店五楼的一间客房。而此时,日军势如破竹,步步紧逼,香港岛同样危在旦夕。
12月11日,英军开始从九龙撤退。
12月12日,日军攻占九龙。
12月15日,戒严开始,食品被管制出售。
12月16日,日军试图强行渡海,炮声彻夜未停。
据说,萧红住进思豪酒店不久后,端木就出门去了。约有七八天的时间,他间或回来过一两次,但又马上离开,不知去向。
一天,萧红突然对骆宾基说:“端木是准备和他们突围的。他从今天起,就不来了,他已经和我说了告别的话。我不是已经说得很清楚么?我要回到家乡去。你的责任是送我到上海。你不是要去青岛么?送我到许广平先生那里,你就算是给了我很大的恩惠。我不会忘记。有一天,我还会健健康康地出来。我还有《呼兰河传》的第二部要写……”
端木回来了,为萧红带来两个苹果。萧红问:“你不是准备突围吗?”
“小包都打起来了,等着消息呢!”端木说着,不久就走了。
多年以后,萧军听说了这件事。直到古稀之年,他依然难抑心头的愤怒,在文中痛斥端木蕻良道:于萧红病入垂危之际,斯时日寇正进军香港,彼号称萧红“知己”D.M者,竟怀资鼠窜而逃,弃萧红于不顾!呜呼!“人”之无良竟至于如斯乎?一叹!
在思豪酒店的几天,萧红大多是在回忆中度过的。骆宾基是张秀珂的朋友,得知这层关系后,萧红对骆宾基更感亲近,对他倾诉,就像是对久别重逢的弟弟倾诉。
她说到呼兰老家,说到自己的父亲,说到一路流亡的悲欢离合,自然也说到了萧军。断断续续的轰鸣声中,她感到无边的恐惧。她知道,若是此时萧军在身边,自己一定不会这样害怕。和萧军在一起的时候,无论多大的困厄,他都会主动替她扛起来,只要有他坚实的怀抱,她就会觉得自己是安全的。而现在呢?她无法不担心自己会被唯一的亲人离弃,无法不担心自己会死在这连天的炮火之中……
12月18日晚,日军从香港北角登陆,日英双方激烈交火。一颗炮弹落在了思豪酒店的六楼。
端木蕻良到底没有突围,他回到了萧红的身边,在这个绝望的夜里,带给了妻子一丝凄凉的希望。
19日一早,端木和骆宾基将萧红转移到后山别墅。而后又在于毅夫的协助下迁至联合道七号周鲸文家。周家此时已住进了很多避难的亲友,无法再安置一个肺结核病人。他们只能再次转往告罗士打酒店。临行,周鲸文交给端木500元港币。
驻港英军节节败退,日军攻入黄泥甬道。不久,占领了告罗士打酒店,改名半岛酒店,作为指挥部。几经辗转,萧红被安排到时代书店的书库里暂时落脚。
12月25日下午,港督下令停战,宣布投降。香港沦陷。
在这个萧红曾期盼着和朋友们聚餐的圣诞节,她再一次目睹了一座城市的倾覆。
傍晚,周鲸文来到书库看望萧红,只见她蜷伏在一架小床里,似在沉沉熟睡中。周鲸文不愿打扰,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这里。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萧红,14天后,他乘渔船逃出了香港。
12月28日,日军举行“入城仪式”,发行军票,正式接管香港。紧接着,出动大批特务搜捕中共干部、民主人士和文化界进步人士。
1942年1月9日,30多位文化人士由东江纵队护卫,撤离港九。
1月15日,柳亚子亦秘密离港。行前馈赠给萧红一笔医药费。
萧红和端木在香港的朋友越来越少。此前一直帮助他们撤退的于毅夫找到端木,代表组织把用于撤退和给萧红治病的钱交给他,并告诉他,因为自己要帮助其他人撤离,端木和萧红的撤退,组织安排由王福时负责,一旦萧红能够行动,就立即与之联系,由其护送离港。
连日来的惊惧和颠簸,使得萧红的病情进一步恶化,咽喉水肿,呼吸困难,急需就医。端木多方打听和寻找之后,得知香港最大的私立医院——养和医院已开始收治病人。1月12日晚上,他将萧红送入了这家医院。
经诊断,萧红的病症是由气管结瘤引起的,必须通过手术摘除结瘤。端木坚决不同意手术,他的二哥曾因骨结核开刀失败而卧床多年,他知道结核病人刀口不易愈合,故而十分担心手术的严重后果。
但萧红治病心切,呼吸困难和憋闷已经让她无法平躺,在病痛的折磨下,她已听不进端木的任何劝阻,以为一旦手术就能迅速解除痛苦。见端木始终迟疑不决,她自己拿起笔在手术单上签下了名字。
1月13日,萧红被推入了手术室。手术似乎进行得很顺利,结束后,萧红很快苏醒了过来。
端木一颗悬着的心似乎就要放下了,他看到萧红想要说话,连忙俯下身去,却听见妻子用沙哑的嗓音说:“开刀的时候,我听医生说没有瘤……”
无论是在身体上还是精神上,医生的误诊对于萧红无疑都是重重的一击。这一次,她更真切地感到了死亡的迫近。
由于手术后刀口不封口引发感染,更由于缺医少药,萧红一连几天高烧不退,养和医院束手无策。
1月18日,在一名朝日新闻社随军记者的帮助下,端木和骆宾基把萧红转送入刚刚开始收治病人的玛丽医院。下午2点,萧红在玛丽医院手术室安装了喉口呼吸铜管,至此,她完全丧失了说话的能力。
19日零点,萧红见骆宾基醒来,眼中流露出关切的神情,她微微笑着,打手势示意骆宾基给她一支笔。
得到纸笔后,她写道:
我将与碧水蓝天永处
骆宾基连忙说:“你不要这样想,为什么……”话未说完,萧红便挥手示意他不要打断自己的思路,她继续写道:留得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又写:
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
而后,掷笔微笑。
凌晨3点,萧红示意要吃药,并吃苹果半个。她在纸上写道:这是你最后和我吃的一个苹果了!
写下这样凄凉的话,她的神色却很恬静,仿佛已远离了所有的恐惧和痛苦。
两天之后,玛丽医院被日军接管,门外挂上“大日本陆军战地医院”的牌子,病人一律被赶出。萧红被转移至一家法国医院,但法国医院随即又被军管,病人都被赶到法国医生设在圣士提反教会女校的临时救护站里。这里没有药品,也缺乏医护人员,条件极其恶劣。手术后的萧红,至此已到了山穷水尽的绝境。
意识到自己已时日无多,萧红费力地在纸上写下“鲁迅”、“大海”等几个字,希望端木暂时将她埋葬在一个面朝大海的地方,将来若有可能,再迁至鲁迅墓旁。
1月22日早晨6点,萧红陷入深度昏迷。医生无计可施,示意端木准备后事。
9点,骆宾基看见她仰脸躺着,脸色惨白,合着眼睛,头发披散地垂在枕上,但牙齿还有光泽,嘴唇还红着。
渐渐地,她的嘴唇逐渐转黄,脸色也逐渐灰暗,喉管开刀处有泡沫涌出。
1942年1月22日上午11点,萧红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爱她的人们,终年31岁。
悲痛欲绝的端木蕻良请来一位摄影师,为萧红留下了最后的容颜。
在送萧红的遗体去火化的路上,他用小剪子剪下了一缕爱妻的头发,放在自己贴身的口袋里,仿佛这样做,她从此就不会离开他了。
几经周折,端木终于获准将爱妻的遗骨埋葬在浅水湾的海滩边。
为了最大程度确保能留住骨灰,端木将萧红的骨灰分装在两个瓷瓶里。
1月25日,端木在骆宾基的陪同下,进入日军军事封锁区,将一半骨灰埋在浅水湾丽都酒店前石砌的花坛中,封土之后,在上面立下了他亲笔书写的“萧红之墓”的木牌。
1月26日,在中文大学一个学生的陪同下,端木将另一半骨灰埋在了圣士提反女校后院土山东北向的一棵树下。
萧红在这遥远的异乡,静静地安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