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风景江南独好
【津门清明】
一杯浊酒过清明,觞断樽前百感生。
辜负江南好风景,杏花时节在边城。
——李叔同
掌灯时分,他迈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家,神情沮丧,一直奉为尊师的康有为先生逃亡海外,刚刚萌芽的变法失败……一切的一切,他只觉五雷轰顶,刚刚打通的壬戌二脉混沌一片,当一个人的信仰被无情推翻时,当自己的追求被残酷质疑时,除了撕心裂肺的疼痛外,心脏已然麻木,如果只是一场梦,梦醒后,国家繁荣昌盛,生机勃勃那该多好。
可惜,赤裸裸的疼痛与现实相对,他只觉浑身冰冷,连呼吸都变得沉重,母亲和妻子早已迎了出来,因为变法整个局势纷乱,整个天津城闹哄哄的,长在深闺的女子,不关心政治,不关心变法,只关心他,当敏锐的嗅觉嗅出不寻常的气味,天还大亮已然开始担忧未归的儿子、丈夫,她们一次一次瞧向大开的院门,十指并拢求佛祖保佑,直到看到那熟悉的身影,一颗心总算落了地。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日子平淡或闪耀,贫穷或富裕,只要安稳就好,他是她们的天,是她们的地,是她们所有的企盼,功成名就也好,金榜题名也罢,这一生一世,你若安好,便是晴天,她们只愿他现世安好,只愿一家人和和睦睦,安度一生。
千里宝驹,自要驰骋千里,万年盔甲,自要与浴血沙场的将士共进退,血性男儿,自要心怀天下,以报效祖国为己任,可是当朝廷不需要你的广大胸怀时,甚至因此降罪于你,那该如何,叔同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执迷不知返,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树有叶,木有枝,肉体与灵魂,生生相依,只是这一刻,他的魂,飘浮在空中,向那个菜市口而去,他想看一眼,六君子热血挥洒的地方,他想亲自看一下那英勇就义的场面,否则,他如何相信,那一个个鲜活年轻的生命,惨死在刽子手的刀下?
他看到了,“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六君子跪得笔直,跪得顶天立地,他们怒吼着,却又含着笑,视死如归大抵如此吧,问苍天,不求此生无过,只求无愧于心。
此心昭昭,天地可鉴,刽子手们举起明亮亮的大刀,喷洒出口中的烈酒,李叔同捂住眼睛,不想再看,只是下一秒,天地变色,街道刮起阵阵乱风,天空疾驰着如万马奔腾般的昏暗云团,六君子的头颅落了地,看过太多生死的刽子手,已然麻木,杀人成了使命,一定要完成的使命。
瓢泼大雨席卷大地,为六君子哭泣,为朝廷而悲,先生们的血,染红了整条街,触目惊心的颜色刺痛了一颗颗爱国之心,“你还知道回来啊!”二哥的一声厉问惊起千波浪,他魂魄归位,原来自己已在家中,那些只不过是自己的想象。
二哥文熙这两日感了风寒,听到动静也闻声赶来,他看着弟弟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里五味杂陈,又气又急又心疼,他对自己这个非一母同胞的三弟很是疼爱,他聪颖伶俐,胜过自己当年,他一直把他当作李家再振家门的希望,可是时下局势不明,天津的天瞬息万变,这一次,如果弟弟牵扯其中,他的人生便完了,李家的希望也完了。
叹一句生不逢时,他翻出弟弟这几年的诗作文章,《论废八股兴学论》、《行已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论》、《乾始能以美利利于天下论》……他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才华横溢,无所顾忌,不懂得祸从口出的道理,他记得,在政要宾朋面前,他逸兴遄飞地说:“老大中华,非变法不能兴邦!”
一幕幕,一篇篇,文熙心惊肉跳,这次变法,弟弟多多少少牵涉其中,如果被奸人拿来大做文章,下一个上断头台的,就是自己的弟弟,是李家老小。
兄弟二人在书房相对而坐,沉默使黑夜绵长,终于,文熙有些无奈地说,文涛,出去躲躲吧,去上海吧,正好那里有点家业需要人打点。
他知道自己总是要离开的,只是不知道这一天来得如此快如此匆忙,十里洋场的上海滩,那里是怎样一副天地他不晓得,只是这从出生便从未离开过的津门,承载了自己十九年生命记忆的天津卫,他不舍得。他不舍得,那月,那风,那水,清凉月,月到天心,清凉风,凉风解愠,清凉水,清水一渠,清凉清凉,天上真常!
他懂得,二哥的思量,这一次,他是真的要走了,奉母携眷。
走在园中小径,他思绪飞扬,花草、山石、屋瓦……目光触及的地方都有过自己的身影,那幽婉的小路,乳母刘氏曾拉着自己的手走过一遍遍,抓蝴蝶、放风筝,他童年的欢声笑语,洒满了园中的每一个角落。
转个弯,他看到乱石堆砌的假山,在那里,他曾发现了自己的第一只小虎斑猫,他还记得小猫咪我见犹怜的瘦弱模样,他还记得自己小心翼翼抱回屋给它准备吃食的认真表情……不知不觉,他走进了专门辟作猫室的房间,知是他,一只只猫咪亲昵地凑了过来,他怜爱地抚摸着它们,看着它们呜咽的模样,“我要离开了”,一双双明亮澄澈的眼睛望着他。
它们活在单纯的世界,不懂离合悲欢的苦涩滋味,不懂这位很是宠溺自己的主人突然的忧伤,“再见”,他匆忙离开,害怕它们看穿自己的眷恋之意,惜别之情。
他轻轻推开书房的大门,那古旧的书桌、层层的书籍、四方的砚台……掩不住的熟悉,闭上眼睛他都能知道一切的物什,嗅一口都能品尝出家的味道,他曾经在这里度过了十几个年头,从稚嫩的童声一直到沉稳的诵读,这里,承载了他十九年的足迹,记录了他成长的点点滴滴。
看得越多,越是舍不得,他失落地回了房间,善解人意的妻端来刚刚泡好的清茶,他小口地啜着,等心情慢慢沉淀后,他起身去母亲房间,告诉她南去上海的事。
她自是不乐意的,她的丈夫在这里,她的回忆在这里,她舍不得那段甜蜜的时光,舍不得那熟悉的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上海,对她来说,只是一个道听途说的地名而已,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日,那里和自己扯上关系,那里怎么样,拥有怎样的风景,会是怎样的生活,在那里,他们会如何,风生水起还是碌碌而为,这些纷繁的思绪,她看不清,理还乱。
可是她忽然想起,维新、变法、流血、革命,这一个个让她心惊肉跳的名词曾经从意气风发的儿子嘴里喷涌而出,她不懂政治,只记挂自己的儿子,如果如今的天津卫人心惶惶的氛围牵连到他,如果那杀头的法场、游街的囚车与儿子有关联,如果那一幅幅血糊糊的场景中有自己的儿子,那该如何是好?
抉择,总夹杂着矛盾和痛苦,可是那些她珍惜异常的回忆,那些她不愿放下的熟悉,与亲爱的儿子相比,都黯然失色,天平自然而然地倾斜了,只要儿子还活着,生龙活虎地伴在自己左右,家自是无所不在,只要儿子还活着,孝顺恭敬地承欢膝下,多少美好的回忆都能再创造。
只要他在,浪迹天涯也好,风餐露宿也罢,她都要紧紧跟随,更何况只是上海滩?
10月的天津卫,暑气渐渐消散,呈现出清凉的姿态,秋风扫落叶,风夹着淡淡的海腥味扑鼻而来,又是一年海味时,迎着天津城的第一缕曙光,出海的渔船满载而归,各路海鲜也涌上了各家餐桌。
那一日,李叔同特意吩咐厨房,为母亲烹制最爱的梭鱼炖豆腐,梭鱼,细腻绵软,鲜美异常,明日就要走了,到了上海,归期难觅,去寻这咸淡水之间的鱼也难了吧。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这一次,他的终点,虽然不是荒凉的阳关之地,但那时候的上海对他来说,也并无知己,那片未知的天地白茫茫一片,全靠他慢慢去经营,那就再喝一杯吧,再看一眼故乡的风景,故乡的人。
他走了,携家带眷,一路向南,在杨柳笛声中,踏上了开往上海的船只,他站在船尾,久久凝望渐渐远去的天津城,别了,天津,他挥动衣袖,带不走一片云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