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在世界尽头拈花微笑:李叔同与苏曼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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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忍孤负

【金缕曲】

披发佯狂走。莽中原,暮鸦啼彻,几枝衰柳。破碎河山谁收拾,零落西风依旧,便惹得离人消瘦。

行矣临流重太息,说相思,刻骨双红豆。愁黯黯,浓于酒。漛情不断淞波溜。恨年来絮漂萍泊,遮难回首。

二十文章惊海内,毕竟空谈何有?听匣底,苍龙狂吼。长夜凄风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国,忍孤负!

——李叔同

1905年对他来说,是被泪水和悲伤侵蚀的一年,也是面临重大转折的一年。春寒料峭时,他痛失慈母,七月流火时,科举彻底土崩瓦解,他面临前途未卜的窘境,秋日阑珊时,他作出重大决定,抱着艺术救国的决心,告别妻儿,留学东瀛。

生于斯,长于斯,他写,“行矣临流重太息,说相思,刻骨双红豆”。故国虽已山河破碎,但家国情,是长到骨子融进血液里的,在临别之际,依依不舍的留恋之情是真真切切、刻骨铭心的。

他作这首《金缕曲》,以“留别祖国并呈同学诸子”,天津、上海,上海、天津,几年来,他南北漂泊,虽然也曾二十文章惊海内,但一介书生,那所谓的救国图存,毕竟空谈何有。于情感,他不忍,不忍离去,他不舍,不舍家国,于理智,他不得不丰满自己,为了归来,为了家国。

他有一颗炙热的爱国之心,他是赤子,身上潜蕴着屈原、岳飞、谭嗣同一般的正义感,拥有甘愿为国抛头颅洒热血的耿直率真,那是还未被唤醒的佛性光辉,不容忽视的人之本性。

张之洞在《劝学篇》中说:“至游学之国,西洋不如东洋,一、路近省费可多遣;二、去华近易考察;三、东文近于中文,易通晓;四、西书甚繁,凡西学者不切要者,东人已删节而酌改之。中东情势风俗相近,易仿行,事半功倍,无过于此。”

这是大多中国学子选择留学日本的原因,只是李叔同是个例外。他不是为了政治,更不为跻身军界,他虽一身文学细胞,但这一次,他是为文艺而慷慨赴外。有人说,他留学日本,把现代的话剧、油画和钢琴音乐输入中国。

日本,海那边的东瀛岛国,那里的春天,樱花如火如荼地盛开着,一簇簇,花枝烂漫,掩不住的惊世繁华,一片片,花落满地,抵不住的花香满园。

花期短促,壮美惨烈,那是如烟花般美轮美奂的稍纵即逝,是浪漫爱情的代名词。

只是,在李叔同的眼里,没有樱花,没有浪漫的单纯,那里只是离中国最近的新思想与新知识的集散地,是他人生的一个中转站,那时他不知道自己会遇到爱情,没想到那里正有一场命定的风花雪月,等他赴约。

那里,是一个新鲜的地方,是一个与祖国完全不一样的地方。那里没有长袍马褂,没有麻花长辫,入乡随俗,早就对旧时迂腐思想极为不满的他没有丝毫犹豫,剪了长辫,换了装束,完全一副西洋人的做派。

据丰子恺回忆,在光绪年间的上海,他还未出国留学,那时他已然是上海滩最时髦的打扮,“丝绒碗帽,正中缀一方白玉,曲襟背心,花缎袍子,后面挂着胖辫子,底下缎带扎脚管,双梁厚底鞋子,头抬得很高,英俊之气,流露于眉目间。真是当时上海一等的翩翩公子”。

那时他是年少多金、才高八斗的公子哥,自是一副风流倜傥的晚清富家子弟装扮。而现在,他是远赴他国的留学生,装扮自又是另一番光景。

丰子恺回忆说:“我见过他当时的照片:高帽子、硬领、硬袖、燕尾服、史的克(手杖)、尖头皮鞋,加之长身、高鼻,没有脚的眼睛夹在鼻梁上,竟活像一个西洋人。这第二次表示他的特性:凡事认真。学一样,像一样。要做留学生,就彻底地做个留学生。”

他换了装束,换了面貌,换了心境,从一个长袍马褂的贵公子,变为健康洒脱的留学青年。

初到东京的时候,他住在位于神田区今川小路二丁目三番地的集贤馆。虽然在南洋公学时学过日语,但那只是九牛一毛,想要在上课时完全听懂有相当大的难度。于是,他找了一个日语语言学校进行学习,加强在口语和听力方面的训练。

在这里,他方向明确,即进行美术专业的学习。这是他极具天分的专业,他要在文艺救国这条路上坚定地走下去。

只要一个人的信仰不被打垮,在哪都能拥有热情,坚持对的方向。他就是这样,依然对新文化救国热情不减。

他与当时在日本留学的朋友们一起筹划创办了一份《美术杂志》,只是国之怯弱,当稿件准备得差不多时,日本文部省颁布了《取缔清韩留日学生规则》。一切都被搁置,有时候,人在屋檐下,就不得不低头。

不公平的规则激起了留学生的民愤,罢课、游行的呼声此起彼伏,更有学生陈天华蹈海自尽以励国人。只是,国微力薄,在日本人眼里,一切就像小丑的演出,他们不屑一顾。第一次,李叔同感受到了弱国国民的强烈悲愤是多么的无力。

只是他还不想回去,他不能两手空空地走一遭,只留下屈辱和不屑。他要坚定地留下来,不管那些出言不逊的谩骂和不屑一顾的白眼。

留下了的李叔同,把家搬到了上野不忍池畔的一所小白楼里。那是一个令人着迷的地方,巨树擎天,古刹幽深,风景如画,色彩斑斓。不忍池春夏秋冬,四时风景,各具韵味,春意昂扬的奔放,夏荷婆娑的热情,秋草凋敝的萧瑟,冬雪端庄的宁静……每一季,都撩人心弦。

在美景中,他离群索居,孤独与寂寞让人清醒,他没有亲人相伴的春节,他用冻得发木的手写下一篇篇诗作,为同胞们送去星星之火。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他偏爱王维,这段深居简出的日子,他过得安分,行得坦然。直到1906年的夏天,他罹患肺结核,终于决定回国休养,那时他已经如愿接到东京上野美术学校西画科的入学通知。

人病墨池干,南风六月寒。

肺枯红叶落,身瘦白衣宽。

入世儿侪笑,当门景色阑。

昨宵梦王母,猛忆少年欢。

这首《人病》便是李叔同在罹患肺结核后所作的,他病了,墨砚干了,六月的热风只觉彻骨的寒冷。肺枯了,咳嗽不停,窗外红叶片片飘零。身瘦了,衣带渐宽,门边只有寥落的风景。昨夜梦浅,他去了瑶池,见了王母,一切美好如斯,他回忆起那段少年欢时。

病时总是容易脆弱,容易怀旧,容易想念亲近之人,他回家了,越过大洋,跨过万水,去寻一丝慰藉。

鸡犬无声天地死,风景不殊山河非。

妙莲华开大尺五,弥勒松高腰十围。

恩仇恩仇若相忘,翠羽明珠绣裲裆。

隔断红尘三万里,先生自号水仙王。

他回了天津,见到了守在老家的妻子,妻依旧沉默着,像一颗原地旋转的陀螺,故步自封,两个幼小的孩子眼中写满活泼,他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只是他们和自己小时候一样,被锁在这个封建的大家庭中,看不见外面一日千里的世界。

他去了大观楼,见到了那个记忆中的女子。他们依旧一个台上,一个台下,只是他再也找不到那个单纯好学的少女了,那个只爱唱戏的女子早已惹了风霜,变成了一个身段妖娆、眼神妩媚的欢唱女子。她一颦一笑的风情万种魅惑众生,她撩人娇嫩的唱腔让台下的男人们癫狂。一切的一切,他只觉庸俗不堪,终于耐不住起身离去。

多少年了,一切早已物是人非,他几乎认不出台上的女子,台上的女子,也早已记不起台下坐着的他。

故国鸣鷤鹆,垂柳有暮鸦。

江山如画日西斜。

新月撩人透入碧窗纱。

陌上青青草,楼头艳艳花。

洛阳儿女学琵琶。

不管冬青一树属谁家,

不管冬青树底影事一些些。

他借古讽今,大好河山颓败凋零时,国人不知危难,不思进取,沉醉于声色犬马中,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啊!

离乡只不过短短一载,家国气氛让他悲愤。一个好好的天津城,一个好好的国家,就这样被列强一点点的瓜分,可国人却依旧麻木不仁,因循守旧,醉生梦死。

悲矣,悲矣!那冬青一树,究竟属谁家?属谁家!

见识过日本王朝的朝气蓬勃,他的视野渐渐打开,思绪也不再局限小家小国,他叹息,他愤慨,他想要唤醒那一颗颗麻痹的心。

两个月后,他再次东渡日本,雄赳赳,气昂昂,那份文艺就救国之心,又坚定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