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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飞利浦牌剃须刀(2)

“不就漏湿了被子嘛,换洗一下不就得了。”哥哥心直口快地说道。“那是老陈家,要是你换了别的人家瞧瞧!前些日子刚听说过一类似的情况,一户人家的水闸坏了,刚好赶上国庆都出去玩了,两天后回家一看,都成汪洋大海了。这楼下刚好住着一对纠缠不清的老夫妇,国庆休假回来一看家里,头都大了。不光赔了钱,而且惹上了大麻烦。这老夫妇隔两天就上楼来敲门,今天说我家墙壁漏水发霉了,电视不响地板开缝了书本打湿了,明天又说风湿腰痛神经衰弱了,后天又说打官司得了这房子不想再住了……没完没了,反复纠缠不清,折磨得上面那户人家人都要发疯了,干脆将房子卖掉搬走了之。”

停了停,父亲满怀忧虑地望了他们一眼,“还不知咱楼下住的谁呢……我去物管那儿打听到了楼下业主的电话,可是拨过去全停机了。

我去老陈家也看了,淹得不轻,二楼更不用说了,要是碰上那难缠的,只能听天由命了。”晚饭后,父亲又去楼下敲了会儿门,二楼还是没人应。他怏怏地回到家。“还是没人。”他锁着眉头说。电视里中央电视台的特派记者正用机关枪式的语速做伊拉克局势解说。电视下方的新闻标题告示世界的各地正在动荡不安中。杜怀民厌恶地皱着眉,大口地喝着浓茶。一旁的小加开始打喷嚏,一连打了一长串。“估计是感冒了。”杜怀民于是给了他五十块钱说,“拿去让医生开点药,别让感冒加重了!”小加接过钱,他看到玻璃茶几上之前的污点全没了,以前堆放的旧报纸也一扫而光,桌面上干净得让他感到陌生。他出门转身关门时,望见父亲半个后脑勺埋在沙发里,一缕青烟正徐徐上升。那个男人像中了风似的,和茶几似的一样陌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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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加并没去看医生。他在街上漫无边际地游荡。春天的雨夜洋溢着花草的香味,斑驳的路灯映照着暗淡的柏油路面,车轮呼啸着拖泥带水地碾过,继而又陷入沉寂。仰头看不见星星,月亮也被乌云遮挡住了。他在想远在中东的萨达姆此刻正在做什么,伊拉克现在天黑了吗?记不得多少年前,在一条颓败的小街道边,他看到一只苍老的骆驼,它身上的毛差不多掉光了,眼睛里溢满了泪水。那是一双浑浊的大眼睛,安静温驯地望着小加。电线杆旁边站着一个戴瓜皮小帽子的西北人,凶巴巴的眼光警惕地瞪视着周围。他不知道这只瘦骨嶙峋的老骆驼行走了多久才来到他们这儿。西北人骑走它时,它扭头又望了他一眼,对视的瞬间,小加心中万分感伤地想:它可能再也回不到它的沙漠之乡了。它将死在遥远的南方,用不着再跋山涉水地艰辛,而那个鹰钩鼻的西北人说不定哪天就会将它牵往屠宰场。

从那时起,他开始喜欢上了骆驼,它温驯,富有忍耐力,爱屋及乌,他也喜欢上了爱穿长袍骑骆驼的中东人。很多年前,电视上经常播放阿拉法特的新闻,那是位爱穿白色长袍的络腮胡子男人,目光慈祥而坚毅,具有骆驼身上的品质。后来在一张二战时期的照片中,小加惊喜地发现,埃塞俄比亚人民就是骑着骆驼端着长枪雄赳赳气昂昂奔赴前线的。

他走进一家黑网吧,破天荒地认真看起了时政新闻。各大媒体都在铺天盖地进行着伊拉克的最新报道。战争似乎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紧要关头。一些热血沸腾的伊拉克青年开始走向街头,抗议美国政府的主权干涉。更多的伊拉克人民持观望或中立的态度。萨达姆身着戎装,腰间悬挂着长剑,正给官兵鼓气。他的胡子浓密无比,透出偶像的威严。啊!萨达姆!这个浑身焕发着无限光辉的中东男人!小加心中急促地喊道。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支持他,并热血沸腾地渴望战争打起来。有一团火,在他心中熊熊地燃烧着,他期待着战争的打响。他的偶像太需要一场战争的洗礼了!

他在网上看了许多萨达姆的资料与肖像,他把它们贴在个人网页上,带着崇高的敬意仔细地欣赏着。身边的同学喜欢的是S.H.E或周杰伦,他们幼稚而肤浅,他对他们有了更多的鄙夷和傲慢。小加仿佛找到了某种存在感,他的背后站着的是萨达姆,那个无所不能的大胡子男人!那心中茫茫黑夜中的一盏明灯,给予他希望与寄托,而伊拉克必将战胜美国,萨达姆继而会成为他心中永恒的精神领袖,像中东人民敬仰的耶路撒冷与穆罕默德一样。

客厅的主灯是关着的。父亲依旧枯坐在沙发里抽烟,电视也没开。小加轻轻推开门,想轻声绕过沙发回自己房间去,沙发上传来声音,“买药了吗?”小加赶紧说买了。只看见黑暗中发红的烟头扑哧一声闪亮了一下,说,“早点睡吧!”“楼下回来了吗?”“还没动静呢。”父亲从沙发上立起来,身子往前倾了倾,黑暗中传来腰椎扭动的响声。他将烟灰弹掉说,“晚上又去敲了门,里面还是没人。问了门卫老张,他也说不大清楚这里头住的谁。”他将灯打开说,“难道下面压根儿没住人?你平时见过下面有人住吗?”

“好像有个……有一回我碰见过一个女的,应该住有人。”小加努力地捕捉模糊不清的记忆。印象中是有个三十来岁的少妇从门里出来过,颇有几分姿色。

夜里,整个世界沉陷了一般,进入了一种奇怪的嗡嗡声中。

小加躺在床上开始干咳。嗓子眼像是有叶片上的茸毛,挠得他嗓子痒痒的,又咳不出来。窗户外面春雷滚滚,电闪雷鸣,像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鏖战。啊,萨达姆,你此时在干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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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是上午打起来的。当时正好课间休息,大家都在操场上做广播体操。结束之后,队形马上就成一盘散沙,有的回了教室,不安分的则留在操场上继续溜达。那天原以为会是个雷雨天气,奇怪的是上午的阳光懒洋洋透过厚厚的云层,竟然也焕发出毛边纸般的色泽。如果是下雨,学校就会取消当天的广播体操。这不规矩的天气让不想做广播体操的学生心生烦躁。小加当时就站在小土豆的旁侧,他后面的刘大胖子做完操后,立马扑了上来,用手勾住小土豆的脖子,笑嘻嘻地说,“孙子中午给爷买包烟去。”小土豆被勒得满脸通红。他憋着一股气,圆睁着眼,紧紧地咬着牙关,想扭转身挣脱刘大胖子。刘大胖子见他有些不听话,勾着他的脖子往前拖了几步。小土豆的脚努力想挺住,无奈被对方抓住了要害,动弹不得。

刘大胖子整人的路子老套而乏味,最终的结果无疑是向他妥协。女生们遇到这事都会远远避开,只有赵雅思没有回避。她冷冷地盯着刘大胖子,对他充满了蔑视。穿着一身淡蓝色裙子的赵雅思一改往日的文静,严肃地站在刘大胖子跟前说,“凭什么老欺负人家!不就你力气大点吗?”

可以想象一下刘大胖子当时愕然的表情。他像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哈哈大笑起来,“小土豆啊你妈的艳福不浅啊!”赵雅思白皙的脸蛋阵阵发红。她斜睨了刘大胖子一眼,碎步跑了。赵雅思是公认的校花,小加没想到她会站出来替小土豆说话。他怅然若失地望着那洁白的背影一点点地消失。刘大胖子也扫兴地松了手,小土豆挣脱后,双手用力地甩了甩,整个人像装上了弹簧,他冷冷地指着刘大胖子的鼻子说:“你给我小心点!”刘大胖子还未回过神来,小土豆就快步走掉了。刘大胖子在背后大声喊,“你妈的什么意思啊!”他跑上去往他肩膀推了一把,被小土豆用力甩掉了。刘大胖子一把拽着小土豆说:“你他妈的反了你!”小土豆猛地转过身,用手指着刘大胖子的鼻子说:“你要再敢碰我,你再碰我杀了你全家!”那双平日里黯然无光的死鱼眼,此刻化作了尖利的锋芒。刘大胖子愣了一下,眼前的变化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他只喃喃地回应了一句:“你等着。”他松开了手。小土豆耸了耸肩膀,大步流星地走了。他像是谁也不怕。就在上课铃响起的那一刻,操场上不知谁发出了一声惊呼:“美国和伊拉克干起来啦!”

上午的课小加一句也没听进去。下课铃一响他就往网吧里冲。果然干上了,他激动地点击着鼠标。从战地传来的最新战况新闻图片激动人心,猛烈的炮火覆盖了整个巴格达城区。“斩首”与“震慑”,多么恐怖的代号,小加捉鼠标的手心一直冒着汗。眼前的巴格达上空警笛声不断,火光闪烁,轰炸机呼啸而至,伴随着炸弹巨大的轰鸣。他坚信萨达姆还活着。萨达姆此刻正抽出腰间的长剑,指挥着自己的部下向美军开炮。真正的战斗打响了,啊,萨达姆!

小加靠在椅子上,做了个长长的深呼吸。耳机里传来杰克逊的《地球之歌》,他独特的嗓音像银针一般富有穿透力。小加两眼发呆,坐在电脑旁边,任时光自由流逝,想象着有一天他也能像个男人,背上枪在战火中杀敌和光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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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杜怀民就有些心神不定。接到电话,他匆匆请了假赶回家。对面的同事阿香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老杜怎么了?”杜怀民抓起衣服火急火燎地往袖口套,“家里漏水了,楼下肯定遭殃了,我回去看看。”杜怀民边走边咕嘟。“漏得严重吗?”“都说漏到楼下了,还能不严重吗?!”杜怀民心说。

二楼一直都没人开门。杜怀民敲了半晌,透过猫眼往里看,只看见一个小得可怜的自己,像个变形金刚缩在里边。一天过去时,他满脑子疑虑,心中的那块石头变得愈发沉重起来。这是上世纪80年代的老房子,单位分的职工宿舍,地板采用的预制板结构,防水性能很差,平时在客厅里泡脚,稍微弄出点水,都会通过缝隙漏到楼下去,就更别说家里水漫金山了。他想想就觉得可怕,底下还不知淹成怎样了呢。

电视新闻报道伊拉克又快打仗了。年轻的时候,他关心世界局势,关心国家,关心和自己无关的天下事,此刻,即便是这城市马上消失,他也懒得动了,大不了大家一块死。他动了心思,想认真将家里清理一遍。结果越收拾心越烦,家看上去更败落。以前洁白的墙壁,现在已经老旧不堪。身边的同事都有两套房。到了他这个年龄,拥有两套房是再正常不过的。但是杜怀民没有。当同事们坐在办公室下午无事的时候,兴致勃勃谈论起房价时,他一个人伏在角落的沙发上悄悄地翻看着报纸,翻阅的动作尽量缩小幅度,生怕引起同事们的关注。他装作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对房子的事情缄口不言。“有房子住就行了,干吗要让自己那么累。”有一次他是这么向同事们说的。“老杜是个享受主义者,比我们都潇洒,我们都是房奴。”同事们自我解嘲地说道。事实上,杜怀民还不懂他们心里想的什么?他自己做梦也想买个房子。第一是给自己挣点面子,第二是大儿子杜渊已经暗示过好几次了:儿子谈的女朋友小柳,没有新房不结婚。儿子和小柳乃至她的家人,在这个问题上分歧很大。每回儿子晚上说要回家睡,他就知道两人又吵架了。

在给不给儿子买房子的问题上,杜怀民是有过深思的。杜渊的要求也不过分,结婚买房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问题是他现在手头的钱还不够首付,至少得准备个十来万吧,可他手中也就七八万,妻子虽然没做那个天价的手术,但也让他伤筋动骨了一回。而且给大儿子买了,那小儿子呢?小儿子以后结婚就不给他买了吗?再说,如果小加考上大学,那也需要花费不少的钱,有段时间小加还老嚷着说他班上都有好几个同学去加拿大和澳洲留学了。买了房,他等于提前给自己透支了。他曾私下和小加商量过给杜渊买房的事,问他考上大学如果没钱交学费了,会不会怨他。小加大度地挠了挠后脑勺说,买呗,迟早都是要换房住的,我们这破房子,再过几年估计卖都卖不出去了。他没料到小加这么大度,像是没经过大脑思考的,完全没有顾及自己以后的打算。到底还是未成年,对今后的事,看得不远。他再没说起买房子的事,但是这事一直装在他心里,成了心结。每回杜渊在家里谈起女朋友小柳的事时,杜怀民都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只有娶回家的,才算是媳妇。”他对儿子说。小柳也来过家几次,农村出来的大学生,认准了一心要留在这座城市,因此每次回来,都将家收拾得井井有条,像是自己家一样。这样的时刻,坐在沙发上默不作声抽烟的杜怀民才真正感觉到了威胁。

她是做给他看的,这个女人像是铁了心要跟杜渊好,要来当这家女主人的。

他不喜欢太主动和作风硬朗的女人。杜怀民心中理想的儿媳妇是温柔贤惠,没什么性子的,最好还是城里娃。这个小柳风风火火,辣味十足,他感到不适。他知道她想要什么。她的想法就是杜渊的想法,在小柳还没来家之前,杜渊就委婉地提出来了。“这几天又去看了一套房,户型都还蛮好,只是我们首付还不够,尚缺个十一二万……”之前他要听到这样的话,一定很焦虑,后来倒也平静了。他只是说,“先等等吧,兴许会降呢。”这样的次数多了,他也渐渐从儿子眼里看出了一丝蔑视,他觉得自己越来越不像是个父亲,尊严尽失。

每次从小区的房地产中介走过时,他都会在广告墙上停留一小会儿。之前他看中的几套二手房,稍一犹豫,过几天再想看时,早已被人买了。他想不明白怎么会有那么多有钱人冒出来?感觉时代是一年比一年不同,穷人越来越多,富人也越来越多,这个世界至少发生了某种可怕的变化。杜怀民拉开窗帘往小区里面看去,树依旧是以前的树,叶子绿了又黄,悄然轮回,只是不知道瞬间又会变成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