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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不存在的婴儿(2)

“怎么死的?他在哪儿!”他发疯地叫着,眼中满是愤怒之火。“你不是嫌她不能生男娃吗?现在给你生了,可是你离婚了,还有你屁事啊!”舅妈在一旁煽风点火地说道。“我要看看他。”父亲独自嗫嚅着说。为了确认这个消息,他严肃地察看着他们脸上的表情变化。舅妈给了他一个大白眼。他们对父亲这几年来施加给母亲的暴力义愤填膺,发誓要加倍给他惩罚。要不是庄稼汉常年饱受风湿的折磨,早跑青花滩找他理论去了。事实上,第二个女儿生下来的时候,父亲就有些坐不住了。他用完了最后的一个名额。所以领弟并不像招弟那样得宠,他甚至动不动就给她施加一些惩罚,惹得她嗷嗷大哭。母亲一一看在眼中,她晓得赵德贵的不满———他嫌她给他连生了俩女娃,以至于用完了最后的指标。来弟出生的时候,母亲在家中,甚至是在青花滩的地位一落千丈。她招来了丈夫更多的白眼,还有责骂。他开始动不动就发火,无名大火在深夜伴随女人的哀号熊熊燃烧。没过多久,计生组的人浩浩荡荡地来到我家,撬开粮仓,又牵走了畜栏中两头猪和春耕时的顶梁柱———家中那头老黄牛。他们临走时还不忘奚落一番赵德贵:“别什么事都赖在女人头上,这种事情光靠女人是弄不来的,你命里就是一只铁公鸡了!”

自此,只能生女娃的铁公鸡赵德贵这一绰号开始在青花滩广为流传,甚至他们将这一绰号传染病似的扩散开来。起先大家还只敢背地里取笑赵德贵,当第四个女孩唤弟出生时,铁公鸡俨然披上了合法的外衣。他们当面笑嘻嘻地说:

“铁公鸡,第五个怎么取名啊?”喝醉酒的赵德贵为此和人大干了一架。

“铁公鸡!”对方一句戏谑彻底惹怒了父亲,他们滚在离青花滩五百里之遥的建筑工地中,气喘吁吁相互扬言要打死对方狗日的。被拉开的赵德贵涨红着一张恐怖的脸,眼中布满蜘蛛网似的血丝。

计生组的人再次前来,他们没能从家中带走任何值钱的东西。家徒四壁,空空荡荡。他们怨怒地用竹竿揭掉了屋顶上的瓦片,又用锄头在窗户上砸开一个个巨大的窟窿,最后拆掉大门,“还敢生,下回就拆了你家的房!”他们恼怒不堪,扬长而去。

四个脸蛋肮脏的女孩嗷嗷大哭,如一首悠长的奏鸣曲。母亲手忙脚乱地逐一安抚她们,最后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父亲已经失去了痛揍母亲的兴趣。恶毒的嘲讽令这个可怜的中年农民没多久就开始白发丛生。他提出了离婚的请求。起先母亲死活不肯,“死也要死在这个家里!”母亲哭号着说。

“让你死!”他满身酒气抡起火钳劈头盖脸地揍,吓得孩子们诚惶诚恐地尖叫。

庄稼汉看到妹妹身上伤痕累累的青痕时,提出了严重的交涉。“赵德贵,你还算不算是个男人!这又不是一个人的事,你埋怨她有什么用?你有本事让她生个男娃试试?”

父亲的离婚请求最后不了了之。他扮演法官,单方面宣判了离婚的结果:“我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们已经离婚了!我也没脸再回来了!”

他背着一个牛仔大包,在一个大雾天的清晨,不管不顾地一头钻进了晨雾中。背后是母亲和四个孩子撕心裂肺的哀求,五个女人守着那座老屋,悲苦的哭泣越过那株上百年的银杏树,在雾色清晨的青花滩飘荡。

大家都被这个消息震怒了。

赵德贵只身一人在五百里外的工地上又开始了建筑工人的生活。他仿佛已经忘了自己还曾有过这个家。他从不寄钱回来,也不写信。不懂他底细的人,还以为他孤身一人没有成家呢!有一天从青花滩来的一个工友揭穿了他的面纱,“这是一只冷漠无情的铁公鸡……”

赵德贵很快面临窒息般的指责。工友们一致认为,主要责任在他。更多的时候,他们拿铁公鸡和他开涮。他失去了赵德贵这一名字,别人叫他只唤“铁公鸡”。

几个月间,他换了好几个工地。身份总会有人在适当的时候拆穿。“他就是那个青花滩过来的抛妻弃子的铁公鸡!”

3

母亲第五次怀孕,赵德贵是最后一个获知消息的人。一个老乡捎来口信:“据说你老婆给你生了个男娃。”

赵德贵一把揪住那人的衣领,怒气冲冲骂了一句他认为最脏最恶毒的话,“你妈妈操我!”

“是真的!”那人并没有生气,反而拍了拍他的肩膀开始祝贺。“真的?”

“当然啊。这么远,还给你带假信?”

“你听谁说的?”“昨天另一个工地刚从石门返回的老乡说的,不过具体的我也不晓得,我也是听他说的。”

赵德贵顿时激动起来。他摘掉头上的安全帽,抹了一把汗水,重重地扔到地上,捏着拳头,喉咙中发出几声低低的吼叫,欣喜若狂的他当天就请了假回家去了。

父亲赶回石门舅舅家的时候,那会儿母亲依然还不能下床,虚弱地躺在那儿。她怒不可遏地面对着这个满怀期许的男人。

“生了?人呢?”

舅舅比母亲显得还要愤怒,他伸手就给了赵德贵一巴掌,抽得赵德贵晕头转向。但是父亲并没有生气,他捂着半边脸依旧激动地等待着奇迹的出现。

他们刻意不提孩子的事,向他发来接二连三的诘问,这个已失去道德感的丈夫在狂风暴雨的埋怨声中开始感到深深的愧疚。

“男孩女孩?怎么没见到孩子?”

庄稼汉咬了咬牙关,吐了一口唾液狠狠地说,“你这没天良的也配!”

父亲惊愕地预感了什么,他转向床上的母亲,“孩子呢!”

庄稼汉冷冷地说出了结果。“男孩,死了!”

“死了?”

他瞪着大白眼,断了气似的双膝发软瘫坐在院子里。

“活该惩罚你,你这抛妻弃子的混蛋!”

父亲一把揪着自己凌乱的头发,“真的是男孩?”“是啊!要不是在地窖里闷得太久了……”“你们把他放哪儿了?”

“早埋了。”“埋哪儿了?”“凭什么告诉你。”

父亲发狂似的一跃而起,庄稼汉早做好了准备,站好桩,两人在院子里公牛式的抵着头,手臂交错搭在对方肩上,恨不得将对方撕成碎片。他们一会儿团团移到东角,一会儿又徐徐往南挪,院子地面上留下一行行凌乱的脚印。他们谁也没法战胜谁,累得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狂喘粗气。

他们恨这个负心汉到了极致,任凭他怎么恳求,也不肯告诉他我在哪儿。他们常将男孩的字眼挂在嘴边,报复性地刺激他。

“是个男孩……他被闷死了……”“是个男孩……他被闷死了……”“是个男孩……他被闷死了……”

有一天,趁庄稼汉外出,他前来试图向舅妈问出答案,被骂街好手一顿油煎火燎的臭骂,弄得怒火中烧,他抡起拳头将这个被打倒在地依然喋喋不休的女人一番狠揍。临走又掀翻了桌子,将家中能砸的东西操了个底朝天。作为报复,庄稼汉领人去青花滩寻仇,未果后将支撑老屋的那根木柱锯了。天晓得,老屋后来竟然也没倒。

我躺在那儿,那个平凡无奇的角落里,上面是一望无际的旷野,野风拂来,会飘来蒲公英和蝴蝶,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我平凡无奇地就那样永远消失了,除了父亲常将我挂在嘴边,他们早已将我遗忘一空,包括我的母亲,她自始至终都没前来看过我半眼。我的父亲赵德贵后来逢人必说的一件事就是,“我生了一个男孩,你知道吗?谁他妈说我不能生男孩的?可他不见了!”若是有人胆敢说是女的,他就立马翻脸和他大干一场。他从河边捡来一个肮脏不堪的布娃娃,紧紧地抱在怀里。他们说,你抱个这玩意儿干啥呀?他一脸认真地说,“我抱着我儿子!”他们后来就习惯了。我的父亲头发胡子越来越长,衣服越来越脏,有关他的笑料当然也越来越多,不过后来他们已经不再说他是一只铁公鸡了。他抱着他的布娃娃儿子,成天在青花滩、石门一带游荡,“我生了一个男孩,你知道吗?”时间久了,他们会替他说出下半句:“可他不见了!”

这时,父亲惊愕的眼眸中会露出一丝酒逢知己千杯少似的迷醉般的微笑,伸出一只满是老茧的大手紧紧地握住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