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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像人(1)

风景一直跟随着火车在跑。陌生的风景像一双强劲有力的手,紧张地朝这边伸过来,在眼前不安地晃悠。2008年的冬天正走到了节骨眼上,天鹅绒般的大雪从容地从天而降,将南方大片的村庄、水田、山冈掩埋。

“五十年来,我还是头回见到下这么大的雪。”车过株洲时,我听见车厢末尾处的一个戴着皮帽的老汉这么说道。

车停在一个山坳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但见一片荒凉。南方的湿寒与阴冷伴随着这场大雪,随着夜色的降临,整个车厢陷入了某种可怕的沉默中。听广播,列车长一会儿解释说,大雪压断了前方的电线,正在紧急抢修,一会儿又说,正在等待上级部门的最新指令。最后干脆连广播也没了。问乘警,一个说,等一会儿就会开动,另一个形色迟疑地说,前方全堵住啦,乱成一团了……估计一时半会儿怕是动不了的,据说总理都亲自来了。

穷极无聊,我随手翻开茶几上的一本叫做《昨天》的杂志。我从未听说过有这么一份杂志,它的封面是大十六开,黑色的冷艳的设计风格,显得非常的诡异。几乎没人在此之前在我眼前翻过这本杂志,我无从知道它的主人是谁。这么一本薄薄的杂志摊开在我的膝盖上,仿佛散发出一股股凉气来。随意地看了几篇小品文,都是一些内容空洞华丽的说教文字,令人反胃。正当我打算合上杂志时,一篇题目非常奇怪叫《道光年间的铁匠铺子》的文章引起了我的兴趣。小说的开头很奇怪:道光十一年春,我已经死了。我开始兴趣盎然地读了起来,这时女友发短信来说,整个湖南境内雪灾严重,湘黔—浙赣线几乎瘫痪。那会儿火车还在动,尽管速度奇慢,所以我还怀着一丝侥幸。自从在这个荒凉的山坳里停住后,火车便像是冻僵似的,再也没动过了。更为恼火的是,这里是信号的盲区,连短信都没法儿发出去。和外界似乎完全隔绝了。

右侧的人正在打牌,这是一群民工打扮的人,他们搞得热火朝天。似乎彼此都认识,或者全是老乡,他们一点也不担心火车晚点,喝啤酒、嗑瓜子,食粮准备得很充足,不亦乐乎。坐对面的是一个中年女子,她带着一个弟弟。他八九岁的样子,戴着牙套,嘴里咕隆咕隆的,叽咕个不停。她正喂他吃方便面,手习惯性地捋一把耳际上的那缕发丝。她见我坐在那儿脸色有些阴郁,便说:“咦,你去哪儿?”“南宁。”

“哦,那好远哦。我们到柳州的。”

我们之间仿佛就没话说了。“去南宁看女友?”

一个坐在她旁边的四五十岁样子的男人热心地问道。我望了他一眼,他正眯着眼朝我笑。他的身体微微发福,留着有些过长的刘海。他这个年龄留这么长的刘海,我倒少见,不由得多瞧了他几眼。这时我才想起,之前坐他这个位置的人不见了,我甚至没有察觉之前那人是什么时候走的。于是我说:“你在哪儿上的车?”

他静静地望了我一眼,说:“前边。”“女友在南宁读书?”他又问。

我点了点头。他笑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有些狡黠。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女友还在读书?他嘿嘿一笑说,她在读书,你也还是学生吧?他朝我的手打量了一番,有些贪婪地看了几眼。“你的手白嫩得很啊,如今的学生不像我们那时代的喽!”

我们没再说话。过了会儿我感觉有些饿,于是撕开一桶方便面去打开水泡,很失望地回来了。开水早就打光了,我只好拎着一桶干面继续坐下。他的眼角带着一丝嘲讽,似乎早已预知了这一结果,响亮地咳嗽了一声说:“打开水要趁早呢,现在湖南大部分地区都在停电,再过阵子,估计连冷水也没有了。”

我默默地将方便面放在小桌上,心里有些烦躁起来。他递过来一张餐巾纸,用眼光朝我的手指示意了一下。

右手的食指上沾着一丝方便面的调料,我用他的纸巾揩干净了。他盯着我的手又说了一声,“你的手长得真好看,像没有筋骨,白笋一般细嫩啊!”

被他这么一说,我的十个手指头都有些不自在起来,我见他的手指在桌面上微微地颤动,不无得意。从未有人这样夸过我的手,自从我第一眼看着自己的手开始,我就认为这只是一双再普通不过的手。

经他这么一说,我顿时有了一种裸露后的羞涩感了。

天渐渐黑了下来,窗外残留着一丝白雪反射来的微光,玻璃上正映照着一些人的脸部。从侧面看一个人的脸部,和正面看总归是不同的。我默默地注视着玻璃上的那些人脸,黑暗的光芒反衬出的表情在不断地扭曲和嬗变,有些甚至面目可憎,我疲倦地合了会儿眼,心里渐生一种颓唐感来。

正如他所说,水箱里的冷水也没有了,早被人哄抢一空。列车员精疲力竭地一遍又一遍朝不断涌上来的乘客做某种模糊的解释。

他似乎一点也不饿,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我。窗外黑漆漆的,我只能将目光伸进车厢内。

他说:“你女友是广西人吗?”

我点了点头。他说:“广西人很像越南人,连脸形都像极了!”

我说:“你到过越南吗?”

他摇了摇头说:“没去过,但是我见过越南人。越南人长得可秀气娇小了,现在很多上海人都流行去越南娶老婆呢,越南妹子既温柔又贤惠。”我说:“你是干什么的?”他的目光认真地在我的脸上打量了一番,然后扑哧一笑说:“我是警察。”

“警察?”我和中年女子都有些诧异。他说:“我在哈尔滨当刑警,这次去南方抓一个罪犯。”

他这么一说,我们都有些兴奋。他似乎也放开起来。“那个罪犯,我抓他好些年了,但是每到最后关头,总被他侥幸逃脱……嗯,应该说,他是一个厉害和可怕的对手!”

“就你一个人?”中年女子问道。

“对。”他撕开一只槟榔往嘴里塞去。“你要来一只吗?”他说。我摇了摇头说嚼不惯这东西。

“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呢?”中年女子好奇地问。

“我一个人就够了,你知道,人多了就会打草惊蛇。再说,我一个人就足够了。”他习惯久久地盯着人的脸部。

“可是,快要过年了啊!”她说道。

“我一个人,没成家,父母都死了,在哪儿过都一样的!”他说。他掏出一张相片,说:“我抓的人就是这个。”相片上的人是个光头,戴着一副宽边墨镜,这墨镜实在是太大,差不多遮住了他半张脸。嘴唇很薄,下巴显得很硬朗,三四十岁的样子。

待我们仔细打量时,他却把照片收了回去,重新装进内兜去了。

“这个家伙,可是个危险人物呢!”他扫了我们一眼说道。“杀人了?”

他点了点头。“我曾抓过一个家伙,他家有三个大容量冰箱,”他眼皮一抬,迟疑地望了我一眼,“你猜里面装的是什么?”

“尸体?”

我和她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道。

“呵呵。”他嘴角起着一丝干涩的笑纹,“冰箱里全是手。被砍下来的人手。”说完,他的眼光又落在我的手背上。

“三个冰箱装得满满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肥的瘦的大的小的……应有尽有……”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那些手……从哪里来的?”中年女子小声地问了一句。她似乎被镇住了。旁边的弟弟这会儿才醒,他揉了揉眼睛,怔怔地望着警察。

“这个人在上世纪80年代末的夏天前,一直是个锅炉工人。他在火葬场干了十几年,据他身边的工友反映,倒也是个诚恳老实的人。谁也没有想到,被送进锅炉里的尸体,手却被他用斧子卸了下来。他在冰棍厂里买了许多的冰块,将这些手冷藏起来,深夜的时候,就拿出来独自欣赏。”

他似乎很有营造氛围的天赋。我们都听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哼!别骗我!”旁边的弟弟冷不丁咕嘟了一声。声音很嫩,有些尖细。他用装无辜的眼神望着我们,非常可爱,眼睛清澈,如一泓清泉。

“别插嘴。”中年女子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说。我们都想让警察将这个故事继续讲完。

警察说:“那年夏天,死的人特别多,而且绝大部分都是年轻人。不仅是年轻人,而且很多还是读书人呢。”说着,他又望了我的手一眼。“读书人的手,都是细嫩光滑的,瓷器般富有光泽,这人大获丰收。他珍藏了几十双绝品,夜阑人静的时候,他用一根绳子将这些手串起来,吊在房子里,一双一双地抚摸着。你想,这么多的手,一定干过很多事情吧?”

他突然探了探头,在我耳边小声地说道:“你和女友做爱的时候,是不是常常采用后进式?用手抓着她的屁股……”

他不露声色地笑了笑。我蒙了,半晌还没领悟过来。他没理会面红耳赤的我,继续说道,“这么多双人的手,里面肯定有相互认识的吧,有的曾经还握过手……”他故意肆无忌惮地笑了笑,“有握过刀的,拿过笔杆子的,甚至……不过,都被他装进冰箱里去啦。”

“这个人非常小心和谨慎,如果不是意外,根本就没人知道。他总是将这些手玩弄够了,快要变坏时才扔进锅炉里烧掉。他孑然一身,从不和人亲近,几乎没任何朋友。”

“最后是怎么发现的呢?”中年女子忍不住问起结局来。

“是天意。那天停电他刚好又不在家,天气非常炎热,那些手在冰箱里散发出一股股异味。一个小偷来他家偷东西,什么也没捞着,倒被臭了个半死。于是拎起他床下的那把斧子一气将套在冰箱上的链锁砍掉了,想看看冰箱里究竟藏着什么。这么多双手,差点把小偷当场吓晕过去。”

“后来他就被下大牢啦。所幸他并不是砍活人的手,所以也不至于要枪毙。将近二十个年头的事啦,估计这锅炉工也已死了。”

“审问他的时候,问他为什么要砍这么多的手,你们猜他怎么说的?”

这回,我和她谁也没作声了。他继续道,“这人说了一个故事。说元朝的时候,蒙古人打下江山后,外强中干,很害怕汉人造反,使他们的江山不保。于是下令,规定普通百姓不能拥有菜刀。统治者们生怕切菜的刀有朝一日转化为起义的利刃,便防患于未然。这人说,蒙古人干吗多此一举,下令将百姓的双手全部砍掉不就完事了吗?没有了这些手,给他们菜刀又有何用呢?

“当晚,他就自杀了。夏天穿的凉鞋不是都有一个铝条吗,他把铝条扯了下来,割破了颈部……幸亏有人发觉了,把他抢救了过来。他号啕大哭,双手捶胸说,‘都是这双可恨的手犯的错,你们砍掉吧!我再也用不着了!’”

“嗯?”

“再后来,就没他的消息了。”说完,他重新往嘴里塞了一只槟榔,腮帮子顿时鼓了起来。

“你说,这世界还真是无奇不有啊……”中年女子有些气虚地望了我一眼,喃喃地说道。“干什么不成,非得收集这么多双死人的手……”

我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已经夜里十点整。火车凝固了一般,被冻结在南方漆黑的冬夜里。弟弟歪着头,靠着中年女子的肩膀,他像是想睡了。

这会儿我倒一点饿的感觉也没有了。不像早些时候,饿得有些发慌。人一旦饿过头,这种进食的欲望反倒会减弱。旁边的那几个民工打起了呼噜,鼾声一片,桌上的扑克牌纷乱地掉在地上。

“看你年龄也不小了,怎么就不成家呢?家里还有其他人吗?”沉默了一会儿,中年女子说道。

警察微微一笑说:“我还有一个哥哥,他比我要大好几岁。不过武斗的时候,他被人装在麻袋里,被乱棍活活打死了。”

“颅骨全打碎了,全身骨折……哎呀那个惨呀,把我吓的!”他眼光暗淡了下来,望着我说,“你们80后是什么也不知道了……那个时候……那个时候,唉!”

“你父母那时还在吗?”中年女子问。

“父亲还在,母亲1966年夏就在学校上吊了。我妈是一所中学的校长,她是个能作古诗的人。

“因为我妈是自杀的,所以我父亲的遭遇就更惨了,他睡觉的时候也有人监视,和他同床睡,提防他自杀。我父亲实在是没辙了,他连自杀的空间都没有,直到有一天夜里,他偷偷地将墙壁上一个挂东西的钉子拔了出来,等看守他的人熟睡后,用手将钉子从太阳穴按进去。看守他的人一点声响都没听见,他怕失败,忍着剧痛,至死都没发出一声呻吟。”

“那钉子我后来看了,有一根烟那么长。”他用手比画了一下,说。“啧啧。”中年女子眼里流露出一丝惧怕,“何苦来哉……”

“后来我就想,这些人为什么不把我爸妈的手砍掉呢?砍掉他们的手,我爸妈不就不能自杀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