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镜子里有纸嫣穿着陌生衣服的侧影,她在那家叫做黑眼睛精品店里已经呆了两小时了,墙上所有黑眼睛都盯着她,她像毫无知觉似的把一件件衣服套在身上,机械地穿上去,又机械地脱下来。
有时候,她一个人在狭小的试衣间里凝视着只穿内裤的自己,忍不住想哭。
想当初涌晨还曾跟踪过她,就在这家黑眼睛店的门口。那时她天天盼着能跟老麦生活在一起,他们说如果住到一起了就天天做爱,可现在的生活却使她失望,纸嫣最烦老麦动不动就招一大帮人来家里打牌,他们虽说只是偶然玩玩纸牌,但他们的动静特别大,那几个女的动不动就要尖声怪叫,遇到这种情况,纸嫣只好躲到大街上去。
她在街上无目的地乱转,在路边快餐店里吃东西,她心情坏透了,不知道他们的牌局要到深夜几点才能完。她越来越后悔和老麦结婚,他们根本不是一类人,生活方式和目标都不同,做情人的时候,他们只是“性趣”相投,性的诱惑力掩盖了一切,其实他们连听个歌都听不到一块去,在老麦眼里什么都俗,只有他们那帮狐朋狗友不俗。
纸嫣在街上转到晚上八点才回家,家里很乱,他们什么也没收拾,酒瓶子扔了一地就走了。纸嫣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想,今晚无论如何要跟他好好谈淡了,明天她就要跟年处长上怀柔了。
桌子上很脏。
床上也脏。
这个家被彻底地弄坏了。
汽车在开往郊区的路上。昨天晚上纸嫣等了老麦一夜,可他一直没回来,手机关着,想找他也找不着。她听到电视机里有个男歌手在那儿唱:“明天是未知的迷惑。”
车上放着周华健的歌:飘来荡去我早已经放弃,怎么相信爱情,我怎么拥有你,一生一世的心注定是为了你——纸嫣听得颇为伤感,哪有什么一生一世啊,当初以为和老麦会有很长久的爱情,可是呢——什么可是,算了罢,算了罢。
纸嫣觉得此刻自己的心被像被灌了铅,冷而硬。
我一个人唱歌,连声音都是冷的——
车上的音响里又换了男主角,他说他连声音都是冷的,说得纸嫣好感动。记得有一回在小公共汽车上,纸嫣听到有个男歌手在那儿唱“来爱我吧!来爱我吧”!声音高亢嘹亮,车上有几个年轻小伙子跟着一起唱,“来爱我吧,来爱我吧”,外面正是春天,阳光涌进车窗,纸嫣那段时间正在热恋,老麦天天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电话地追她,那时她还没离开涌晨,生活左右摇摆,却很甜蜜。现在却到了“一个人唱歌,连声音都是冷的”的阶段,这中间根本没有过渡,就像这初冬的天气一样,说冷就冷了。
天气预报说今晚北部山区有小雪,车快开到怀柔的时候,车窗上星星点点的小雪片隐约可见。纸嫣觉得自己此刻就像一片微不足道的小雪片,飘到哪儿算哪儿。
2
晚餐很热闹。
据说来了很多位领导,他们介绍了半天,纸嫣也没搞清谁是谁。
纸嫣今天穿了件纯白冰丝的上衣,下穿一条蓝牛仔,脖子上垂着根松松的银亮项坠。纸嫣身上所有的饰物都是银色的,她喜欢银亮的金属,但却不喜欢俗气的宝石。宝石是没有灵气的、死的、沉睡的石头,而金属却是活的、妖娆的,有一股邪媚的气息。
餐厅的服务员每人端着一只看上去挺沉的铜火锅迈着沉甸甸的八字步上场,纸嫣偏过头,生怕那热辣辣的汤洒自己身上,这时候,坐在一旁的年处长很爱惜地用手护着纸嫣的头,纸嫣再次躲闪,她宁可一头撞在那锅热汤上。
她看到有一些汤汤水水从锅子里溅出来,但她意外地感觉到冰凉。不知为什么,这段时间她所有的感觉都是反的,像照片的底片似的,该白的地方黑,该黑的地方白。
晚饭后一些人留在油气很重的餐厅里唱卡拉OK,台上有一棵假得不能再假的椰子树,所有唱歌的人都伸直了脖子,把音响弄得吱嘎乱响。
年处长小声说:“纸嫣,跟我走吧。”
纸嫣说:“去哪儿?”
年处长说:“还能去哪儿?回房间。”
年处长帮纸嫣拿着外套和提包,提前从热闹的场面中退出来。山路崎岖而又冷清,他们走在凉滑的石级上,谁都没有说话,就只是往前走着。生活过着过着就成了夹生饭,吃下去难受,不吃却又饿着。
“你瞧,河对岸有烟火。”年处长停下脚站在那儿看。
烟花很短暂,三下两下就放完了。天空更加空寂,比没有烟火之前更寂寞。一切都快要落幕了,她和老麦,他们的关系恐怕撑不过这个冬天了。大的快乐总是最容易消逝的,比如烟花,比如美女的脸,比如做爱时的高潮片断。
“隔岸观火,”年处长说,“可惜啊,火灭了。”
外面很冷,进了房间就暖和多了。
年处长说:“把衣服脱了吧。”说完就过来抱她,抱得生硬笨拙,毫无铺垫,好像在抱一截木桩或者一个枕头。
年处长说:“纸嫣,你心里有没有一点喜欢我?”
纸嫣说:“我不知道。”
年处长说:“不知道就是喜欢喽?”
纸嫣说:“闭上眼睛都是一样的,我也不知道你是谁。”
年处长说:“怎么能一样呢?”
灯影里的年处长一会儿变成了涌晨,一会儿又变成了老麦,纸嫣掌握了这个方法,就觉得不那么痛苦了,她甚至感觉到了一点身体上的愉悦(被一个自己厌恶的男人抱着摸着竟然也会“愉悦”?),她的身体背叛了她的头脑,独自享乐去了。
纸嫣看见那个男人坐在一张结实的木椅上,把女人拉过来骑在腿上,女人两腿分得很开(一切听任他摆布),左边一条腿,右边一条腿,中间隔着一个男人的宽度。他两手抓着她的两条腿,他的头颓然地顶住她的胸,他的脸完全埋在里面。
女人无法看见男人的脸。
女人看见的是自己的胸脯和男人的头顶。纸嫣把脸别向一边,看到屋子里到处都是人影。
他把他的手伸到她衣服里面去,女人感觉到那只手比想象中的要热。她想,这个男人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手是热的。她可以把他想象成任何一个男人,惟独不是眼前这一个。敲门声就在这时急促地响起来,有人在门外高喊年处长的名字,叫他去唱卡拉OK。
纸嫣从刚才的情绪中退出来,对眼前的男人感到从未有过的厌恶。
3
寂寞的灯火在空中勾勒出虚的框架,那是用一颗颗小的红绿灯泡串成串、弯弯曲曲挂在房屋表面的灯,造型各异的房屋仿佛被剪成极薄的、黑色透明的纸片,镂空的,没有体积,也没有重量,纸嫣深一脚浅一脚走在石级上,感受到四面八方向她袭来的寂寞。
所有度假村都是一样的,热闹的外表下面包裹着一颗颗寂寞的内核。
她和他们,他们都是一群乌合之众,她远远地听到他们在唱歌,她替他们感到难过,可她自己没有置身其中,她还是感到不快活。她想到老麦,不知他现在和谁呆在一起,他快活吗——他曾经是快活的,可没想到热度这么快就消退了,生活真是没意思啊。
散完一圈步回来,纸嫣回到冷清的房间,她打开水龙头放水,热水龙头好容易才放出一点热气来。纸嫣脱光衣服开始洗澡,由于温度太低,她看到自己胳膊上浮着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她心里感到难受。
她生活在冷与热的夹缝里,真是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那个人是半夜进人她的房间里的,他敲了门,她犹豫了一下,就摸黑去给他开了门。
他身上带着外面的寒气,嘴里有酒气。他说他们这些人啊,他们硬拉住我不放,说什么也不放我走,让我唱这个歌那个歌,没完没了都快烦死我了。说着他就开始脱衣服了。纸嫣不愿意有个凉而干涩的人进人自己体内,她没法儿勉强自己,她一千遍地说服自己,她应该接受他,别的她已经没什么指望了,但最起码这份简单的工作她得保住。
保住保不住,就看今晚她如何表现了。
可是,她的身体还是不想好好表现,身体和头脑是分开的,什么和什么都是分开的,哪儿也不挨着哪儿。她听见卫生间有人洗澡的声音,她怕看见他的脸,而有一张脸却越来越近地朝她压下来,她知道那是什么,那张脸将决定她的去留。
“你不会让我走吧?”
“不会的。”
“真的?”
“真的。”
纸嫣觉得自己该说的话已经说了,被窝里变得比刚才暖和许多,有一只手伸进来慢慢试探着,他手背上沾着水,比纸嫣想象的要多些水分,房间里很黑,反正也看不清他的脸,闭上眼他就不是他了。
他以前只是摸摸,并没有真干过。
纸嫣讨厌那个躺在床上的女人,她与不喜欢的男人做爱,居然也会达到高潮,这让那个男人很有些得意。
“我好吧?”他说,“我是不是比你那些男朋友要强百倍?”
纸嫣背过脸去,不想跟他讨论这个问题。
4
过了新年,处里的气氛又紧张起来,都说裁员名单已经下来了,传闻有各种各样的版本,说什么的都有,纸嫣听小吴说要走的人里可能有她,但她已经找好下家了,“走不走都无所谓”,她站在办公桌前很牛气地抱着胳膊,用眼角看着纸嫣。
纸嫣不敢抬头,处里很多人都在议论她和处长的事,多数说得都比较难听,国强甚至不跟她说话了,他们上班面对面坐着,目光碰到一起的时候就赶紧调开。纸嫣耳边整天嗡嗡作响,他们说谁都不该走,该走的是那个不要脸的女人。
她看到许多口型都在说着同样的话,她头痛欲裂,她甚至听到隔壁房间说话的声音。他们咀嚼着她的名字,像在嚼一块烂肉,然后“呸”地一声将那块烂肉吐出来,烂糟糟的东西吐了一地。纸嫣心乱如麻地坐在那里,她想也许她该去找年处长谈谈。
正午的阳光从百页窗的缝隙里一小截一小截地泄露出来,落在年处长慵懒的手背上。他在喝茶,茶叶的香味从他的手指缝里扩散开来,弥漫整个房间。
“怎么?有事吗?”
他从茶香中抬起头来,看她。
纸嫣的脸色白得很难看,纸嫣不知道如何开口。
门在她身后自动合拢,然后他走过来,拉她的手。这一拉倒使纸嫣放心了,觉得他是恪守承诺的男人,她很温顺地被他拉人怀里,一切由着他来。
年处长的手在她身上走走停停,那些阳光的光斑,在他手上变幻着形状,一会儿变长,一会儿变圆,一会儿变方。纸嫣斜倚在他身上,慵懒而又疲倦,衣服并没有被完全脱下来,只是解开零零碎碎一些钮扣和拉链,好像纸嫣身上裂开的无数道小口,它们嘴唇性感地张着,将年处长的手吞进去又吐出来。
“舒不舒服?”他贴近她耳朵小声问她。
她不说话,身上无数张小嘴拼命地张着,吸他的手。然后有电话打进来,他一手接电话,另一只手仍在摸她。
“嗯,嗯嗯。”他说。
纸嫣听出对方好像是国强,国强总在这种时候打来电话,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5
办公室里所有的人都在议论谁该走,谁不该走,几乎所有的矛头都对着纸嫣,大家看她的眼神都变了,有时他们聚在一起大声议论,说某某怎么那么“不要脸”,也许他们在说别人,但纸嫣觉得自己的脸上一阵阵发热。
纸嫣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整日神情恍惚,老麦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给他打电话,总是说忙。纸嫣听阿金说,他最近好像被一个叫周冰莹的女孩缠上了,那女孩娇娇弱弱,据说长得像杨钰莹。
那个长得像杨钰莹的人,穿梭在纸嫣的白天和夜晚,让她感到害怕。她对不起老麦,可她也是没办法才那样做的。人被逼到了角落,就会做出头脑和身体相分离的事来。现在,纸嫣每天去上班都得打起精神,硬着头皮才能走出家门,她感觉到空气中涩涩的阻力。
人混着混着就成了这副德行,自己都做不了自己的主。
那个“杨钰莹”真的很爱自己的老公吗?
阿金的话都是真的吗?
脑袋里乱哄哄的,像有许多小虫在飞。
办公室的墙上贴满大大小小的嘴,它们一张一合,空气中带霉菌的唾沫在飞。纸嫣每天第一个来,最后一个离开,他们在与不在的时候她都能听到那种声音,每天被这声音吞噬着,纸嫣觉得自己身上正有什么东西在空气中逐渐散失,她每天吃得很少,想得很多,人在一天天变瘦,连手指尖都是白的。
这天纸嫣下班后心情乱糟糟地坐上一辆出租车,赶往她和阿金事先说好的一个地点。阿金最近闲着没事,老约纸嫣出来吃饭。她动不动就说:“你瞧,觉我也跟人睡了,可他们就是不找我拍戏,我有什么办法。”这话说得纸嫣有些心虚,认为阿金话里有话。
纸嫣满脑袋都是那个男人的声音,他说:“没事的,你放心,谁走了也不会让你走。”他是隔着牛仔裤粗糙的斜纹布面料抚摸她屁股时说这番话的。也许他是个好老头,也许他说话算数,可是,纸嫣还是觉得不舒服,每当听到阿金说“跟人睡觉”这句话,她就觉得阿金不是在说自己,而是在骂她。
那天纸嫣没有等到阿金,尔后打辆车径直去了处长家。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到底想干什么,她对自己说,你不要把多年来苦心经营的一切给毁了。可是,车子还是直冲冲地往前冲,大街上竟连一个红灯都没有,一路绿灯,疯狂地冲向处长家住的那幢楼。
“你来干什么?”
年处长在家门口看到纸嫣,显然有些慌张,他脸都绿了,果然五秒钟之后,他身后闪出他老婆。
老婆睁大一双铜铃样的眼睛,直勾勾盯着纸嫣,要把她的脸看出血来。
纸嫣说:“处长,我不干了。”
处长说:“纸嫣,这不是说话的地方,你明天到我办公室去谈好不好?”
纸嫣说:“没有明天了,明天我就不来了。”
处长说:“你到底什么意思嘛?”
纸嫣说:“没什么,我走了。”
纸嫣转身脚步轻松地下楼,她感到很久以来都没像现在这样轻松过了,她扬起胳膊试了试,她想,会飞的人感觉不过如此。
半个月之后,纸嫣回单位去办调离手续,单位里风平浪静,听说裁员的事又推迟了,又有人说,裁员的事只不过是年处长放出的烟雾弹,其实事情远没有那么严重。纸嫣觉得很迷惑,弄不清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