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大明名相徐阶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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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少年徐阶(5)

坐定之后,曹安说:“秀才可知老夫唤你前来是何意?”“晚生不知,尚蒙开示。”徐阶答道。曹安说:“老夫单名一个安字,家父讳时中,在世时与令尊同在江西为官,交往甚多。前得你父一信,说田假期间,你要来知也寺攻读。故派人打探,知你已到。可巧世交顾先生承祖、先辈沈老伯同时来访,也都想见你一面,所以请你前来一聚。”原来曹安是江西按察副使曹时中的公子,顾承祖是礼部右侍郎顾清的后人,二位的父亲,一个是四品,一个是三品,可谓高官子弟。沈老先生讳淮,官拜云南按察司经历,刚退下来。三人闲谈,正议及县学“诋毁前贤”之公案。曹安说:“今日三老一少,同聚一堂,实为难得。你不需拘谨,随意便是。”徐阶听了,方知别无他事。徐阶感受到身在江西的父亲的关爱呵护,更感受到前辈的关注,紧张的情绪便稍稍放松。

曹安、顾承祖的父亲,不仅学问了得,而且都是朝廷命官。曹安的父亲原名节,字时中,因东汉有个臭名昭著的宦官叫曹节,就弃“节”不用,以字代名。他是宋宝章待制曹豳的后代,其中一支避北方战乱来到广富林,到他父亲曹廷献时,曹家就有了名望。曹廷献生有二子,长子曹泰,字时和,次子就是时中,兄弟俩都中了进士。曹时中在当刑部陕西清吏使主事时,反贪惩腐,毫不手软,清除掉不少蛀虫,功勋卓著。宪宗帝特颁《敕刑部主事曹时中文》嘉奖,予以加官晋爵。同时加恩敕封其父为刑部主事,后官拜江西按察副使。大明朝是有《海禁法》的,而世家大族造巨舟出海谋利,曹时中令行禁止,可官场黑暗,包括他的上司在内,群起而与曹杯葛。曹时中看到官场腐败,感到力不从心,愤而致仕,休闲在家。松江府上下把他们兄弟两人称之为“富林二曹,一时人豪”。而顾承祖的父亲顾清,号东江,当时是松江府首屈一指的饱学之士,府邸在郡城西门外超果寺,是弘治六年(公元1493年)的进士。顾清担任过翰林院编修、礼部右侍郎,他参与修撰《孝宗实录》,主持过南京的乡试,抵制过权势熏天的太监刘瑾,受到刘瑾的迫害。恰好其时他父亲去世,便丁艰在家,利用这三年守孝期,翻阅《云间志》、《嘉禾志》等史籍,毕两年之功,修竣《松江府志》,成一大功德。二人去世后,子孙也不再求官。

至于那位云南按察司经历沈老先生,官阶是正六品,年事最高,不时托起茶盏抿一口盏中的普洱茶,品着醇香,笑眯眯地目不转睛地看着徐阶。

在曹安的催促下,徐阶不得不把“诋毁前贤”的风波述说了一遍。

听完,三位老人相视一笑,皆说:“小小挫折,也是历练。”此时,沈老先生开言了:“你可知承祖的父亲制满仍不赴任的原因么?”所谓制满,徐阶当然知道是三年守孝期满。按理制满当赴任,不赴任的原因,徐阶当然不明,便摇了摇头。沈老先生说:“你可知朝中出了个宦官刘瑾否?此人弄权,炙手可热,败坏朝政,荼毒善类。顾大人与之抗争,就此得罪权阉,《孝宗实录》修成,参修人员都官升一级,可刘阉弄权,顾大人不仅未升,反从翰林编修清贵之职,平调任南京兵部员外郎。顾大人借故拒不赴任,高风亮节,可敬可佩,不仅是吾辈,更是你的榜样,你以为然否?”徐阶听了,对顾老先生顿生敬意,回答道:“老先生风概,生员当奉为楷模。”

于是,曹、顾二位,也不避忌讳,谈起了父辈的挫折、仕途的坎坷和应对的举措。所有这些,让徐阶打开了视野,本来天天读书,之乎者也,以为世界就像圣人笔下写的那样清平美好,而今看到了社会的复杂、仕途的险恶。尤其是曹时中那“海上风波险,宦海风波恶”的叹息,让徐阶怦然心动。后来徐阶走上仕途,养成了谨言慎行,谋定后动的定力,不能不说这场谈话是个起点。

徐阶毕竟年轻,心情稍稍放松了一点,居然就不知轻重提了个问题,请教起三位老先生来。

“顾大人的《松江府志》乃皇皇巨制,府学受命刻印时,生员拜读过手稿,受益匪浅。但毕竟才识有限,不明之处,可以问否?”顾承祖说:“但问无妨。”徐阶说:“老大人志中说集贤乡之得名,‘乃顾陆诸贤居此故名’,生员以为,‘陆’即陆逊、陆抗、陆机、陆云,这‘顾’不知所指何人?”徐阶接着说:“老大人又把顾野王列入人物传中,但顾野王却是吴郡吴人,莫非其后代住进了我县集贤乡地区?”这一问题提出,曹安先是一愣,觉得是个难题。沈经历老成持重,不置可否。而顾承祖却严肃地点了点头,连赞“有见识,有眼光”。当下回答道:“我也不明所以,曾问过家父。家父说‘顾陆诸贤居此’一句,乃上承《云间志》等志书的记载。‘顾’,与顾野王确有干系。须知华亭的顾、陆二姓,都出于吴郡,顾野王后居于华亭之亭林,而三国时吴丞相顾雍之后人,也入居于我华亭九峰一带。”徐阶听了不住点头,再欲问时,忽听得中堂后边传出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笑声未歇,一前一后,跑出来两个女孩。

这两个女孩,头里一个手里摇着一块绣帕,后面一位,似在抢那块绣帕,两人穿过中堂,直向庭心奔去,发现中堂有人,尴尬地紧急止步。几乎同时,沈老先生喝道:“可久,休得胡闹。”曹安同时对后面的那个女孩说:“成何体统?还不退入后堂?”两女孩只得讪讪向后转入后堂。

就在那一瞬间,徐阶看清了那叫做可久的女孩的面容,约莫十三四岁的光景,鹅蛋脸,丹凤眼,唇红齿白,脸颊上两个酒窝似隐似现。那服饰提醒了他——正是前几天在曹府门口见到的那位以袖遮脸的女孩。这时,沈老先生说:“此乃老夫孙女,到过大理,性爱大理鲜艳的布料,看她的服饰便知!”

那天,徐阶可说是喜出望外,见到了三位大人物,顾承祖承诺送他《松江府志》一部,沈淮赠他《资治通鉴》一部,而曹安则将父亲的《宜晚堂集》赠与他,并欢迎他随时可到府中宜晚堂查阅藏书。

徐阶自然十分高兴,正在此时,曹府总管匆匆进来,在曹安耳旁悄言了几句。曹安脸色大变,向顾、沈两位拱手道:“二位,据报倭贼洗劫郡城,得手后又向广富林流窜,军情紧急,老夫暂失陪,须打点家丁安排护院。二位暂勿离开,以策安全。”又吩咐管家,速将徐阶送回知也寺勿误。并对徐阶说:“贤侄切勿紧张,倭贼残暴,但人数不足五十,知也寺有僧兵数十,足以保寺无虞,你可速回。”

走出曹府大门,街上空气似已凝固,人迹罕见,三三两两的军士,持枪荷刀,巡视街头。肩舆把徐阶送到知也寺,此时山门紧闭。徐阶叩门而入,但见寺内井然有序,僧人们正搬运砖块巨木,准备拒敌,而僧兵们或磨刀霍霍,或呼呼舞棍,跃跃欲试。见此阵势,徐阶之心稍安。

徐阶进入斗室,放下书籍,反倒忧虑起德丰桥家中的安全来。曹大人说倭贼洗劫郡城,不知家中情况如何?想起倭寇的经常骚扰,徐阶不禁咬牙切齿。

且说郡城,劫后景象惨不忍睹。徐府所处县衙周围有重兵守护尚好,但繁华胜地岳庙一带就惨了。

倭寇袭扰,目的是抢掠财物,而岳庙一带,郡城商铺集中,正是倭寇肆虐之地。粮店、布庄、杂货铺、典当行、钱庄,包括游乐场所、秦楼楚馆,均被洗劫一空,无一幸免。到处是断壁残垣,死伤者血肉模糊,被烧的梁椽还在冒烟,而巍巍岳庙,大殿被毁,东岳大帝的坐像金身,被刮得体无完肤,歪倒在一边。见此满目疮痍,真是人神共愤!这些亡命的悍匪,真是人人得而诛之!

席间闻言始晓剿倭之难月下救美终成有情之举

且说徐阶在知也寺不免一夜三惊,夜不能寐,好不容易挨到清晨,居然无事。徐阶早早起身,从僧众口中方知倭寇流窜广富林乃是讹传。用罢早餐,徐阶心中仍牵挂着家中的安危。中午时分,顾夫人派仆人来报平安,嘱徐阶安心读书。且言昨午倭寇奔窜叶榭,镇上百姓争相逃避,不及逃避的妇人有的只能跳井自杀。逃难人众在一渡口争渡,四十余人抢上一船,船小人众,船驶中流侧翻,无一生还。徐阶闻此,不禁紧锁双眉,心想,不意家乡父老遭此浩劫。徐阶暗下决心,一旦博得功名,有幸握有决策权,定将倭寇剿灭。这为此后徐阶入阁,劝谏嘉靖皇帝坚决抗倭,埋下了伏笔过了一天,又蒙曹安召请。到了曹府中堂,方知云南沈淮老先生、本郡顾承祖今日均要离去,曹安安排家宴饯别,特再邀一见。三老谈及倭寇引起的一场虚惊,不仅无庆幸之感,反倒一个个脸色凝重,以致饯别之宴,也郁郁寡欢。尤其是曹安,更是忧心忡忡,他放下酒杯对徐阶说:“家父曾说,我朝有些贵官,包括世家大族,为了获取暴利,往往与倭寇勾结,提供军队动向、地形,以致倭贼飘忽不定,难以剿灭。贤侄将来涉足官场,定促成朝廷下决心调雄兵进剿,以救苍生。”沈淮年事已高,更是有心无力,看了看徐阶,说:“此次广富林未遭兵祸,只是偶然。东南倭贼,流窜骚扰,是国家大患。加以国家承平已久,官军缺乏野战经验,所以屡屡进剿无功,经常损兵折将。徐秀才你年轻,前途无量,倘有机缘居庙堂之高,切勿忘却今日之事。”徐阶连连称是。

倒是顾承祖觉得倭寇难平。他说:“二位有所不知,官兵孱弱的根本原因,还在于将帅的贪墨。现今各地兵员严重不足,千总麾下兵不满千,把总麾下也严重缺额,这些空额的饷银,都被将帅吃光了,高帘大将如鸡,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哪里来的战斗力?”他叹了口气说:“此事还须治本,从整肃吏治开始,训练还在其次。”

推杯换盏之间,不觉席终。此时沈淮老先生唤可久出来,让她与徐阶见了一面,说:“此孙女小名可久。在曹府相逢,也是有缘。今日告别,后会有期。”徐阶不免有些惶恐,拱手道:“承老先生关爱勉励,生员一定努力。愿老先生和小姐此去一路顺利。”

回到寺中,徐阶心潮难平,当晚,诗云子曰是读不进去了,只是呆坐在书桌边思量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倭寇的烧杀抢掠,百姓的惨遭涂炭,官军的不堪一击,军中的贪墨腐败,一齐涌上心头。

入夜时分,发着呆的徐阶忽听北窗外咔嚓、扑通两声,紧接着女声哭喊:“小姐不可!”徐阶心头一个激灵,起身推开窗户,月光之下,只见两个人影,正抱头痛哭。哭声惊动了寺院值更的僧人,僧人提着有“知也寺”三字的灯笼,正打开后门。徐阶及时赶到,二人一齐奔两个人影而去。

走近一看,竟然是两位少女。一位十五六岁光景,坐在地上哭着,一位年稍长,俯身哭劝着。近旁是一棵树,一枝折断的树枝横在地上,上面缠着白绫,在风中摇晃。

这就怪了。夜色深沉,坟地可怖,两位少女在此坐哭,是人是鬼?

徐阶心里有些发毛。倒是那僧人,毫无畏惧之意,开言道:“两位善信,夜深在此哭甚?有何难处,明晨再设法解决何如?”听得此言,两人哭得更加伤心。徐阶壮了壮胆,对僧人说:“夜深天凉,两位女子身上衣衫单薄,倒不如请她们进寺内坐下好说话。寺内如有责怪,由小生一力承担。”僧人犹豫一下,便爽快答应。两人边说边劝,把两女子带进了寺院,一时情急找不到坐处,便一同来到徐阶读书的斗室。

室内只有一椅,徐阶只得让两人坐在床上,便与僧人一起动问原因。那位年纪稍长的少女,啜泣着,断断续续讲起了伤心事。

原来说话的是个丫环,名梅香,另一位自然是小姐了。那小姐姓杨,父亲叫杨友石,在湖广为官,不幸死在任上。杨老爷膝下无子,只有此女,杨夫人与小姐扶柩回到松江跨塘桥家中。不料杨友石的几个亲弟弟,揣摩兄长的钱财都在寡嫂手中,就一天一个轮流游说,想分一些兄长的财产。杨夫人自然不肯答应。此时二叔杨友玉出了个鬼主意,他知道富户张某垂涎侄女的美色,想强迫侄女嫁给张某为妾,从中贪图张某的好处。杨夫人一口拒绝,杨小姐抵死不从。不料杨友玉私收聘礼,造成既成事实,怂恿张某硬娶。无奈之中,杨夫人只得叫丫环梅香陪同女儿乘夜逃走暂避。不料夜间奔走,慌不择路,连滚带爬,来到这一片坟地,才发现随身细软一并丢失,仓皇之间,趁梅香打盹,杨小姐解下腰带,悬树自尽,谁知树枝折断,跌落地下,才和梅香抱头痛哭。那僧人一边听,一边不住念着“阿弥陀佛”。徐阶听了也觉得凄惨,不料人间竟有此恶叔!怎么办呢?谁也没了主意。

那僧人见两女蓬头垢面,便取来水,让她们洗了把脸。这时徐阶才看清,那杨小姐果然粉妆玉琢,非常美艳。想她十五六岁年纪,父亲去世,母亲受逼,自己又仓皇出逃印着了红颜薄命那句老话,同情之心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