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趣的是,日后徐阶把遗诏和登极诏都收进了自己的文集《世经堂集》,确认自己对此两诏书的著作权。百废待兴,首先是释放被囚言事诸臣。徐阶嘱咐,首先将海瑞放了。
且说海瑞在诏狱中,无钱通关节,不可能像严世蕃那样饮酒作乐。消息也很闭塞,嘉靖弃世,海瑞浑然不知。倒是那监狱长,私忖先皇帝去世,新皇登基,海瑞将获重用,出于私心,打算先拉拢一下关系。
突然有一天,哐啷一声,牢门打开,那监狱长走了进来,两个狱卒,手托木盘随后,在监狱长指挥下,搬来张桌子,从盘子里端出菜肴,一一摆上,旋即又取来两壶酒。
海瑞知道,这是自己人生的最后一餐,他想,死也不能做个饿鬼吧?就坐了下来,仰着脖子长鲸饮百川,把一壶酒一吸而光,然后夹菜,大嚼起来。
那监狱长笑了,知道海瑞误会了意思,便斥退狱卒,轻声说:“恭喜海大人,贺喜海大人。”海瑞把脸一板:“临刑之人,喜从何来?去!别扰我酒兴。”监狱长毫不计较海瑞的态度,弯下身子,与海瑞咬起耳朵来:“宫车晏驾,海大人将出狱重用了。”海瑞举在空中的筷子定格了:“这事当真?”没等监狱长回答,海瑞突然丢下筷子,捶胸顿足,号啕大哭。刚饮下的酒,吃下的菜肴,一股脑儿呕吐出来,秽气熏天,随即昏死在地上。那监狱长慌了神,海瑞死在狱中,那干系大了,立即把手伸到海瑞鼻孔处:“还好,有气息。”封建时代士大夫对皇帝的忠心,由此可见一斑。
海瑞获释,徐阶拟旨将海瑞从正六品的户部主事,调升为正五品的大理寺丞。朱载垕登基,改元隆庆。隆庆元年(公元1567年),上大行皇帝(嘉靖)谥号为肃皇帝,庙号世宗。
接着平反昭雪获罪言官。在世的纷纷起用,已死的分三等,处死的杨继盛等,复职,赠荫,朝廷为之祭奠;廷杖死的,复职,赠荫;在狱中及充军死的,复职,赠官。
增设内阁大臣。吏部侍郎陈以勤升任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礼部侍郎张居正为吏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进入内阁。于是,内阁由六人组成,徐阶、李春芳、郭朴、高拱、陈以勤、张居正。其中高拱、陈以勤、张居正均为隆庆皇帝裕王府的旧部。还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徐阶倾心培养的张居正终于入阁,时年四十三岁。
徐阶位居首辅,但并无春风得意的感觉,相反,他感到了危机。
内阁里边,李春芳为次辅,此人是个好好先生。陈以勤崇信阳明心学,也有共同语言。张居正更不用说,是心目中未来的中流砥柱。但是高拱和郭朴这两位不好处,是内阁中两个不和谐音。他暗自苦笑,自己上给先帝的《答知人》奏疏,说什么知人的要领,说什么大奸若忠,大诈似信。现世报了吧,自己也看走了眼。把高、郭荐入内阁,是看重两人的才具,却不料胸襟太窄,意气用事,而且睚眦必报。不是说宰相肚里可撑船么,胸襟如此窄,纵有大才,必将坏事。但眼下要维持,不能让刚开始的新局夭折。
然而,仇恨的种子已经播下。遗诏越是深得民心,高拱、郭朴的失落感越强,是徐阶那老儿剥夺了我们参与票拟遗诏的权利,独享盛誉!两人琢磨起了遗诏,从中寻找破绽。他们终于找到了把柄,先帝四十五年的作为,难道没有一点善举,要如此忏悔?徐阶的做派是扬先帝之罪并公示于天下,如何对得起先帝?说先帝大兴土木,坑害百姓,他们父子不就为先帝重建烧掉的永寿宫么,不也是大兴土木吗?计划定当,两位阁部大臣公开扬言,徐阶对先帝不忠。为攻击徐阶,他们不惜推翻遗诏。他们也许没有想到,此举是与朝廷百官、天下万民唱开了对台戏。
徐阶也搞糊涂了,学富五车的内阁大臣,其识见怎么还不如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流?
徐阶终于明白,不是两人的见识不高,而是没有参加草拟遗诏而泄私愤,以小私而妨大公。
徐阶更没有想到,专横的高拱在内阁中迅速挑起了一场舌战。
一天,在内阁高拱责问徐阶:“你在先帝时一直参与斋醮之事,殷勤写青词,先帝刚去世你就对斋醮持否定态度,现在又广泛勾结言官,想驱逐大臣,为什么?”勾结言官、驱逐大臣指的是胡应嘉曾弹劾高拱,而胡应嘉是徐阶的老乡,所以怀疑是徐阶的指使,目的是把自己撵出内阁。徐阶被迫应战。他平静地说:“言官有几十个,我怎能一个一个都勾结?又怎么能指使他们攻击你?再说,我能勾结,你难道不能勾结?”
热衷斋醮自然是为保护自己,取得信任,谁不这样呢,你高拱不是也这样吗?想到这里,徐阶说:“斋醮一事,你难道忘记了你在礼部时的事吗?我倒记得,当时先帝以密札问我:‘高拱有奏疏,自荐愿为斋醮的事效力,迫切要求参与斋醮,可不可以允许他参加?’这封密札,我还留着呢!”
内阁的一场舌战,高拱落败,但是他与徐阶的矛盾更深了。
看来庙堂之上的大人物,与民间的草民并无不同,为私人意气,也会公开掐架。
内阁的分裂,不仅无法制止,而且裂痕越来越大。
隆庆元年(公元1567年),朝廷按惯例开始考察,由兵部尚书转任吏部尚书的杨博主持,给事中郑钦、御史胡惟新考察政绩不佳被刷下。杨博是山西人,偏偏山西籍的官员全都通过。给事中胡应嘉为了救助郑、胡,弹劾杨博“挟私愤,庇乡里”。这一次胡应嘉疏忽了,因为他本人也参加了考察,当时无异议,就是赞同,现在怎么又出尔反尔?这胡应嘉是弹劾过自己的,这次高拱抓到把柄了,说:“胡应嘉自相矛盾,要重重加罪。”郭朴密切配合说:“胡应嘉有失臣子体统,应削职为民”。
徐阶力主放宽言论,言官们都很兴奋,此次一个说要予重罪,一个说应削职为民,不是又倒退了?言官大哗,抨击高拱泄私愤。见高拱、郭朴愤愤不平,不得已,徐阶来了个折衷,调胡应嘉为建宁(今属福建)府推官。
徐阶用心良苦,但高拱、郭朴认为罚轻了,愈加仇恨徐阶,而朝中言官们,同样不满意,不是推行放宽言论的新政吗?出尔反尔!
这就不得不说一说这位高拱,客观地说,这是一个半神半魔的人物。对高拱的评价有人说他有才能,能施政,有政绩;也有人说他专横暴戾,气量褊狭,刚愎自用。贬褒不一,众说纷纭。
徐阶引进了他,他想拱走徐阶不成,只能自己走人;后来张居正又引他入阁,他又与张居正水火不容,最后被逐出内阁。内阁分裂,这就给朝臣中的小人制造了窜升的机会,他们像赌徒下注一样,押准了不就飞黄腾达了?
果然有这类人,而且不止一个。
广东道御史齐康跳了出来,此人是永年人(今属河北省),考取举人,高拱是主考,嘉靖四十一年(公元1562年)中进士。齐康弹劾徐阶至关要紧的罪状是嘉靖要立太子,徐阶一直阻拦,先帝想传位当今皇上,徐阶又横加阻拦。齐康列举的罪状非常离奇,其目的就是引起新君的愤怒,罢黜或处死徐阶,而藏在深处的动机则是,高拱是新君的讲师,新君必褊袒高拱,高拱当首辅,自己必高升。
但也因为“罪状”太离奇,没人信,众多言官群起而攻之,围在朝门大骂高拱唆使门生陷害首辅。高拱受不了,请求罢职。
徐阶本有器量,处处避高拱锋芒,维持大局,但如此不堪的诬陷,就在严嵩主持内阁时也不曾有过,他愤怒至极,立即撰写《被论自陈》疏,要求罢职。
他在疏中说:其他罪状不足辩,至于册立太子一事,臣任礼部尚“书,曾四次奏请先帝册立太子,先帝不予理会。至于传位一事,则臣恐怕引起更大的风波,确实不敢赞同。四十三年十二月十三日、十二月十六日,两次奉先帝询问,臣恳切地为先帝陈述皇上(指新君朱载垕)贤明孝顺,先帝询问的圣谕,臣奏请册立的奏章都已归档可查。请将臣并臣男璠削职夺官,放还田里。”徐阶终于撂担子了。
徐阶撂担子,不是作秀,确实出于内心。应付严嵩十几年,耗尽心智,而今高拱内斗的手段比严嵩更卑劣。由于内阁分裂,大臣们又渐成两派,又开始恶斗,当年张璁攻击首辅杨廷和时朝廷两派恶斗的场面又将出现。徐阶不免苦笑,大明政局的走势,怎么过了三十年,又拐到原处?
这一次风暴,以朱载垕允准高拱离职,“去政还乡调治(疾病)”,齐康降两级调地方而平息。
在此情况下,徐阶连上《三乞休》、《四乞休》两道本章,去意坚决。
然而满朝文武挽留,新君又连下两道圣旨,“希望体会朕的诚意,继续赞辅,慎毋固辞”。
身不由己的徐阶无法选择,于隆庆元年(公元1567年)四月底,复任首辅。复出之后,平反了前蓟辽总督王忬、总督胡宗宪两宗冤案。
日历翻到了隆庆二年(公元1568年),高拱去职,郭朴心中不安,也请求还乡获准,内阁连去两人,只剩四位,排位是徐阶(首辅)、李春芳(次辅)、陈以勤(少傅兼太子太傅)、张居正(少保兼太子太保)。
徐阶虽然出任首辅,但对首辅的职位已经兴味索然了。他感到沮丧,高拱的蛮横不可理喻,齐康的无耻丑态毕露,都令他厌恶。而自己再三乞请增内阁成员以图共襄朝政,内阁成员却勾心斗角;努力创建宽松的舆论环境,言官中却又开始了群殴。自己雄心勃勃开一代新政,结果是乱纷纷一片。
自然,对策也是有的,他尽可利用首辅的权力和朝中多数大臣的拥戴让对手万劫不复,就像张璁对待廷臣,严嵩对政敌采取的肉体消灭手段一样。但他不是张璁,不是严嵩。他崇尚的是阳明心学,要“致良知”,下流手段不屑一顾;他家世代崇佛,慈悲为怀的精神也深入骨髓。入阁十几年,总是力图保护正直大臣;担任首辅五年多来,也从未动刀杀过大臣,严世蕃案例外,怎么能大开杀戒?连廷杖也没发生过一次。尤其是当他想起自己的前任,杨廷和把先帝扶上皇位,结果是罢归,斥为民;杨一清又怎样,被冤致仕,怨气冲天而死;夏言呢,掉了脑袋;翟銮,斥为民;严嵩自然不必说……想到这些,徐阶不寒而栗,还是祖父说得对,“保我族类”;还是可久说得对,自身安危都没保障怎能励精图治?当年杨廷和将自己留作种子,而今自己也留下了张居正这颗种子,可以退了,不如归去。
由于徐阶压抑宦官参政,得罪了隆庆身边的宦官,引起“中官侧目”。隆庆贪玩巡幸南海子,徐阶谏阻,不听。再加上给事中张齐又来了个弹劾,徐阶奋然求去,连上九道奏章“乞休”,终于获准。二十岁出仕,四十五年后,徐阶又回到了生他养他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