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经被杀,徐阶感到茫然,虽说严嵩、赵文华的暗箱操作他不了解,但大捷之后斩大将,对剿倭大局绝对不是好事。杨继盛的被杀,徐阶感到的是愤怒。一天,在西苑值班室,他两手握紧了拳头,脸上露出异样的笑容。正在此时,严嵩来了,那高高的个子,显得有些佝偻了。来得正好,徐阶起身迎接,然后便问:“首辅知否,那杨继盛与张经同案处斩,是何道理?”严嵩一愣,毫无思想准备的他一时难以回答,两只眼睛死死凝视徐阶,心想,这徐阶凡事都不动声色,此次触到痛处,露出本来面目——与老夫作对的面目——来了。但严嵩看到的是徐阶的笑容,好像是随便问问,只不过徐阶的左眉微微闪跳。其实,严嵩也没好气。杨继盛处死,朝中没有人为他收尸,后来冒出两个人,不但敢于收尸,而且还为杨继盛办了葬礼,其中一个就是中书舍人杨豫孙。诸位莫以为两人同是姓杨,有什么亲戚关系,其实两个人风马牛不相及。杨继盛是河北人,杨豫孙是华亭人,可有一点是明确的,杨继盛是徐阶的学生,杨豫孙是徐阶的同乡,两人都与徐阶有扯不完的关系,没有徐阶的支持,杨豫孙有几个胆子?严嵩轻轻吹了吹髭须说:“老夫也不甚明白。”“莫非是武英殿大学士李大人的票拟?”徐阶明知故问。“那倒不是,是老夫秉承旨意后的票拟。”严嵩抬出了嘉靖,同时又拖出一句:“少湖如果不信,少时圣上来了,不妨问个明白。”这话软“中带硬,你去问皇帝吧。徐阶的左眉闪跳得更频繁了依然笑着,说:
“既是皇上圣裁,何必多此一问下官明白了。”这话也有玄机,“下官明白了”,明白什么?严老儿你自个儿去思考吧。话说那为杨继盛收尸并办了丧事的杨豫孙,是嘉靖二十六年(公元1547年的进士,眼下居官中书舍人。此人是华亭县广富林人士,为人正派,有权变,且对权势熏天的严嵩父子没有什么好感。杨继盛之死让他彻底看穿了严嵩。他也是一个伺机想扳倒严嵩的人,他与徐阶这两个松江人,为除国贼,终于走到了一起。不过此番为杨继盛收尸办丧事,徐阶并无任何暗示,完全是杨豫孙出于义愤。西苑值班室的对话,没有一点儿剑拔弩张的气氛,倒好像是两个高手在玩推手,使的都是绵里藏针的功夫。严嵩对徐阶自然是更警惕。而徐阶呢,也弄明白了,自己正是严嵩下一个目标,深思熟虑之后,徐阶施出了一套连环计。
穿上盔甲,保护自己,徐阶开始布局。
徐阶的布局是:取信嘉靖,迷惑严嵩,筹边谋兵。
为保己身,最大的保险就是取得皇帝的信任,为此徐阶更热衷于为嘉靖撰写青词。徐阶公务繁忙,分不开身,撰写青词就请杨豫孙代劳。青词撰写得越精,嘉靖越欢心;与此同时,徐阶显示才智,努力破解嘉靖的手谕哑谜。嘉靖常会出些难题,用手谕的形式让身边的大臣解答,以掂量大臣的智商。严嵩有个智囊就是儿子严世蕃,揣摩嘉靖心思十拿九稳。徐阶穷起直追,全力破解,希望取得嘉靖信任,但有两次也差点儿砸锅。
渐获帝信谋划北御南征剿抚兼施荡平东南倭寇
一次,嘉靖手谕徐阶,上面仅五字:“卿齿与德何?”“齿”即年龄,“德”即道德。“你的年龄与道德如何?”不对吧?徐阶一时没了主意。这一次为徐阶破解的是夫人张氏,张氏说,这“德”、“卿”两字用“与”相连,是并列的,“卿”指的是老爷,“德”必定也是指一个人。问的是老爷的年龄与叫“德”的人的年龄谁大谁小。夫人一说,徐阶大梦初醒,手拍脑门说:“是了,是了。这个‘德’就是继任的礼部尚书欧阳德也。”
猜对了。
另一次就更悬乎了。嘉靖手谕称自己做了个梦,梦中只见两个大字“灵瞿”,已命太监查遍《玉篇》等字书,毫无收获,不知何意。这一问,把徐阶问得晕头转向,饣灵饣瞿是什么意思啊?回家说与张氏,张氏也没了方向。徐阶只得夜访同乡杨豫孙,这杨豫孙也是个学富五车的松江才子,面对饣灵饣瞿两字同样瞠目。此时杨豫孙的夫人张氏在后堂,听得两个大男人着急,便款款走出,向徐阶福了一福说:“哪两个字啊,居然难倒了次辅阿哥?”说罢扑哧一笑,顺手从桌上拿起,细看一番,仰着头想了又想说:“这两个字好生面熟,妾身在哪本书上见过……”说得两个大男人顿时兴起,忙不迭说:“哪本书?”
那张氏摆摆手说:“不急,不急,一急倒想不起了……”忽儿说:“是了,是《道藏》,这两个字好像说的是饿鬼求食的意思。”徐阶如获救星,杨豫孙更是跳将起来,转身便去书房搬出一摞《道藏》。杨豫孙对着《道藏》犯难了,大海捞针啊。张氏笑说:“不妨,那里边妾身夹着鞋儿花样呢!”说罢,伸纤手,一本一本地翻过去,果然,翻到了鞋儿花样,再一看,那是《道藏》的《法海元珠》一篇,果然不差。这两个字也实在冷门,怪不得《玉篇》也无。
严嵩老儿无法回答的问题,徐阶过一夜就破解了,自然赢得嘉靖的欢心。原来饿鬼求食,赶紧做法事施舍。徐阶的官阶也就一升再升,一品满三年,进柱国,再进太子太傅,又进武英殿大学士。满六年,兼食大学士俸,即享受两份工资,再加少傅。
那年头,同乡之谊也是官场的资源。徐阶是华亭人,严嵩却是江西分宜人,怎么攀同乡?徐阶有办法,他借口松江有倭寇侵扰,家眷寝食难安,扬言要迁往江西,不仅口头上这么说,而且着手在江西置房买田。朝中大臣动问,徐阶就说:“敝乡战乱频仍,迁往江西较为安全。”对严嵩则说:“江西是首辅大人诞生之地,下官托大人之福,可保安全。致仕后也可与大人诗酒同乐。”严嵩一时也不免迷糊。
随着嘉靖对徐阶信任日增,交办的事儿也多了,最重要的事儿就是军事。仇鸾被诛以后,嘉靖多次与徐阶谋划边疆之事。后来倭寇蹂躏东南沿海,嘉靖数次向徐阶问策,徐阶自然力主发兵。
既然圣上垂询,徐阶便理直气壮,勇于任事。嘉靖三十三年(公元1554年)徐阶撰写了《论发兵征倭》,强调东南是“财赋重地”,而眼下“倭寇猖獗,苏松等府、通州泰州,民遭焚劫,惨毒之甚”,必须“宜速剿灭”。此后一年之内连续献计,撰写《答倭情》、《再答倭情》、《再答倭情二》、《请以兵事责有司》等奏疏,坚定了嘉靖征倭的决心。徐阶的这些努力,对明军的剿倭起到了拨乱反正的重大作用。
这期间,朝廷按部就班的衙门作风,因循守旧的陈规陋习也被触动了。
兵部尚书聂豹,因塞外战事不利,正焦头烂额。嘉靖三十三年(公元1544年)五月,应徐阶之请,嘉靖下旨发兵征倭,兵部议征发山东长枪手三千,但朝臣会议时,一些大臣认为倭寇飘忽无常,待发兵,也许已跑了,岂不扑了空?劳师动众,未必有效果。聂豹独力难支,只得改变决定,派参将李逢时率山东民兵三千驰援。
倒是徐阶细心,长枪手怎变成民兵了?打听下来,这三千民兵都是经过挑选淘汰下来的疲弱之卒,明显地敷衍塞责。于是徐阶再上奏本,说倭寇的特点就是飘忽无常,飘忽无常就不发兵,那就永远不必发兵,征倭就是一句空话,东南百姓就永远任倭寇蹂躏。徐阶认为倭寇越是难缠,越显得发兵的必要,此其一;其二,发兵就得发精兵,三千疲弱之卒与三千精兵耗费的军饷是相同的,但效果不一样。敷衍塞责,那才叫浪费军饷,是对国家、对百姓的犯罪。徐阶这一次真是动气了,说话占理,分析中肯,口气也硬邦邦的。由此,征倭摆上了朝廷的重要议事日程,这才有张经的王江泾大捷。
嘉靖三十三年(公元1554年)以后的几年,徐阶关注北御鞑靼,南征倭寇,并与军队主将频繁地书信往来,建议用兵方略,向张经推荐俞大猷、卢镗,向胡宗宪力荐战将戚继光,俞、戚、卢后来都成为抗倭的中流砥柱。
军情的发展自然不以徐阶的意志为转移。兵部发六千精兵前往东南沿海,第一仗就落败。朝中有了流言,要追究徐阶坚持发兵之责。
徐阶的回应,又出人意料。他向嘉靖上奏《请以兵事责有司》,这有司就是地方文官。徐阶找到了朝廷政策的重大缺失——战事只责武将而不责文官。要求重申地方官员同样守土有责。奏疏中,徐阶指出,“用兵固在督抚”,但地方官员,知府、知州、知县也守土有责,必须有所作为,要筹办钱粮,不能让战卒忍饥挨饿出战;应帮助侦探敌情,协同武将歼敌;应训练乡兵团练,以免军队未到,任倭寇烧掠,毫无抵抗之力。要求纠正对武官惩罚过严,一次战败便论死,而文官不过降职。失陷城市,武将文官,一体同罪,该逮皆逮,该杀皆杀。
这一政令推出,东南沿海的府、州、县官员都紧张起来,不敢再把征倭责任全推给军方,调动了地方文官的积极性,与战将多了沟通协商,多了协同作战,变军队一方的积极性为军队、地方两个积极性。不仅抗倭,而且北御鞑靼的军事态势,有了明显的转机。
王江泾大捷后,赵文华贪天之功获得嘉奖。但军情还是紧急,张经被逮,倭寇死灰复燃,就像水中的葫芦,按下这头,浮起那头。常熟、上虞、江阴、杭州、宁波、绍兴、台州、南京,烽烟四起,赵文华这才感到剿倭并非易事,套在这里,凶多吉少,想脱身了。他买通严嵩,慌报“水陆大胜,余寇无几”,在严嵩的配合下,班师回朝了。
小人得志,害莫大焉。赵文华在东南沿海这段时间,应天巡抚曹邦辅、浙江巡抚李天宠被诬陷罢官,继张经任总督的杨宣受谗言攻击罢官。回京以后,赵文华又与严嵩联手,害死了吏部尚书李默。为了堵言官之口,严嵩又唆使兼管吏部考察的大学士李本以考察尚书、侍郎、九卿、巡抚、都御史、科道官之名,罢黜官员五十三人。江南剿倭重任,落到了胡宗宪的肩上。
胡宗宪倒是个抗倭建奇功的人物。胡宗宪,字汝贞,号梅林,安徽绩溪人。他生于正德七年(公元1512年),小徐阶九岁,家境殷实,自幼接受良好的家庭教育,但他对科举不感兴趣,爱好兵法,引起了父母的担忧,多方劝说,才专心读书。嘉靖七年(公元1528年)中秀才,嘉靖十三年(公元1534年)中举,嘉靖十七年(公元1538年)登进士第。先后任益都(今属山东)、余姚知县,调任御史,巡按宣府大同边防重镇。嘉靖三十三年(公元1554年)四月,出任浙江巡按监察御史,赴任前立下誓言“不灭倭寇,誓不回京”。
赵文华到东南以后,不买赵文华账的封疆大吏,纷纷落马,胡宗宪目睹了他的嚣张气焰,就多了一份心思。他想,赵的背后是严嵩父子,严嵩又有嘉靖宠着,自己想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就不得不委曲求全,搞好与赵文华的关系,通过赵文华获取严嵩父子的信任。于是他极力拉拢赵文华,赵文华爱钱,就奉上金银珠宝;赵文华爱玩,就天天摆酒设宴,莺歌燕舞,让他玩得鼻孔朝天。赵文华呢,毫无军事才能,自然也需要胡宗宪这样的人才,就竭力拉拢以对抗张经、李天宠、曹邦辅。所以张经落马,赵文华就力荐胡宗宪,让他以兵部侍郎兼佥都御史的身份总督沿海军务,授予调遣江南江北、浙江等省重兵的大权。
重兵在握,胡宗宪就有了大展宏图的机会。在徐阶的推荐下,他重用俞大猷、戚继光等名将,还招聘江南才子徐文长为自己的幕僚。
千万不可小觑了徐文长,以为他仅是绍兴一介秀才。其实他娴熟韬略,明代公安派首领袁中郎就称他“好奇计,谈兵多中”。不仅对剿倭战事的预测八九不离十,而且常有出奇制胜的计策。鉴于胡宗宪帐下文武兼备,又手握重兵,自然就“威震东南”,帐下的总兵副将见他时都只能跪下说话,匍匐前行。加以胡宗宪也学会了迎合嘉靖,屡献祥瑞。一次恰巧获取一匹白鹿,胡宗宪献上嘉靖,同时奉上徐文长撰写的表文,这表文的文采,深得嘉靖皇帝的嘉许,自然也更稳固了胡宗宪的地位,他才得以放手一搏。
此时,徐阶的军事政策也渐渐发挥了作用。地方官组织的乡勇团练参加抗倭。倭寇侵掠慈溪,一天之内慈溪乡勇与倭寇打了十三仗,斩俘贼首各一人,杀倭寇三十余;而各地守军也不盼救援,独自战守。
倭寇攻杭州,游击将军宗礼以九百人敌万余倭寇,在三里桥三战三捷,斩敌三百余,倭贼惊呼神兵。慈溪、杭州战役,明军、乡勇都以寡敌众,不过因无援军,最后都失败了。
嘉靖三十五年(公元1556年)五月,东南倭患四起。嘉靖怀疑了,赵文华不是说“余寇无几”吗,怎么如此猖獗?便召来严嵩,严嵩说:“江南百姓翘首盼望文华。”不得了,赵文华俨然成了江南人民心中的“救星”。又说:文华自请行。”赵文华不负众望,想再去江南督兵。于“是,赵文华重返战场。赵文华可说福星高照,遇到了处处巴结他的总督;胡宗宪可说福星高照,遇到了个只须金钱到位,让他放手大干的督师。
于是,胡宗宪奇计出笼。首先是剿抚并施,大棒与胡萝卜齐飞;其次是离间计,使王直、徐海几股倭寇互相猜疑,接下来便是诱杀倭首王直,擒杀徐海。这些奇计是出于胡总督的运筹,徐文长也功不可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