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也急了,看来军队的整治不可迟缓。徐阶对军中弊端是掌握的,且有主见,嘉靖便在嘉靖三十一年(公元1552年)三月,命徐阶以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预机务,也就是入阁。四十九岁的徐阶,款款走进了权力的中心。
边境贸易在仇鸾、严嵩的主张下终于开市。大明应俺答的要求开市,让俺答看到了明室的软弱可欺。鞑靼人便用劣马换取大明的茶叶、丝绸等生活必需品,引起了贸易的纠纷,后矛盾激化,俺答干脆在市集上纵兵大掠,这可比突入内地抢劫更省事。抢完了市集,再次突入内地,大同、弘赐堡、双沟、团山、张家堡一带又烽火连天。朝廷中对仇鸾、严嵩的抨击声音多起来了。
嘉靖三十一年(公元1552年)三月,嘉靖令仇鸾驻守大同,征讨鞑靼。
旨令仇鸾主动出战,是严嵩的票拟。他打起了仇鸾的主意。这仇鸾原本是甘肃一总兵,没有什么谋略,曾因违令不敢出战,被曾铣参奏下狱,严嵩救了他,感激之余便与严嵩父子相称,在严嵩的照拂下执掌了大将军印,阔了。仇鸾一阔脸就变,渐渐不把严嵩当回事了。严嵩一肚子怨气,当时你仇鸾依靠我窜了上去,对我何等热络,何等尊敬,而今怎么说变就变?加以嘉靖因边事艰难,对仇鸾宠幸有加,也不免让严嵩产生了醋意。严嵩打定主意命懦怯怕战的仇鸾出战,让嘉靖看看自己倚为长城的御边大将是啥东西。
严嵩的计谋,捅到了仇鸾的软肋,仇鸾不得不率师出塞。四月初三,大军兵进镇川堡,一路上旌旗飘扬,刀甲闪光,浩浩荡荡,军容也算得上雄壮。到了猫儿庄,仇鸾便下令埋锅造饭。正在此时,忽闻四面胡笳声起,黄尘满天,蹄声得得,一彪鞑靼骑兵蜂拥而至。仇鸾大惊失色,第一个念头便是中埋伏了,拨转马头,落荒而逃。见主帅大旗后撤,明军斗志全无,拖着枪械狼奔鼠窜,鞑靼骑兵一路追赶。仇鸾伏在马鞍上一路狂奔,被一彪侦骑拦住了去路。“禀大帅,我军所遇乃鞑靼游骑,并非俺答大军,四面也无伏兵。”仇鸾这才放下心来。检点下来,明军被砍杀二百余,砍伤二百余,丢失马匹二百余。
仇鸾几万大军邂逅鞑靼数百游骑,未触即溃,仇鸾的脸上挂不住了,自此忧郁成疾。嘉靖皇帝终于觉察仇鸾比曾铣差得太远,便以“议事”为由,召还仇鸾。五月,仇鸾召回,八月,就收掉了他的大将军印绶,仇鸾连气带病一命呜呼。
仇鸾死有余辜,但严嵩还是不解气,便唆使同伙锦衣卫头领陆炳,揭发仇鸾与俺答私下结盟,纵使鞑靼入围京师的罪状。嘉靖怒不可遏,命法司勘查,法司拟“仇鸾谋反,按律追戮”。当即起出仇鸾尸身,割下脑袋,把他的脑袋一个边镇一个边镇地挂过去,以示警戒。
仇鸾是死了,而且“传首九边”。但是嘉靖没有追查下去,仇鸾是怎么当上大将军的。还不是严嵩的提携,陆炳的力荐?荐人不当也有罪,但因严嵩、陆炳正受宠幸,也就置若罔闻了。
徐阶官做大了,称呼也起了变化。廷臣过去说起徐阶,总称华亭徐阶,籍贯在前,姓名在后。入阁以后,该更尊重了,就改口叫徐华亭,姓在前,籍贯在后了,就像严嵩被称做严分宜一样。
徐阶忽然入阁,严嵩感到了威胁。在严嵩看来,徐阶始终是夏言的人。看到徐阶,严嵩就感到芒刺在背。此前他曾略施小计,在嘉靖前夸徐阶“所乏非才”,同时又婉转地射了冷箭,说徐阶有“怀二之心”,差点儿把徐阶整下去。现在,他又动起了脑筋。
一天深夜,严世蕃跟姬妾们鬼混了一番,已是精疲力竭,胖身子上臭汗淋漓,便去后府洗了个澡,准备安寝。他走过后堂,见灯光还亮着,心想,父亲大人又在撰写青词了。不知写得如何?便推门而入。静谥中听得吱呀一声,倒把严嵩吓了一跳,抬头方知宝贝儿子来了。这宝贝儿子虽然其貌不扬,心思却长得不可思议。严老儿喜出望外,便说:“蕃儿怎还未睡?”严世蕃一愣,自然不能回说在云雨,就尴尬地一笑,反问严嵩:“父亲怎的还未安寝?”严嵩说:“蕃儿来得好,老父正有一件事儿烦心。”“何事值得父亲烦心。”严嵩说:坐下,你听我讲。”
严嵩把心中的疑虑和盘托出,严世蕃笑了,说:“此易事耳!”这还算易事?儿子也忒托大了。严嵩便说:“小心驶得万年船,一招失算,满盘皆输。”见父亲这么严肃,严世蕃就正襟危坐,说:“孩儿有计!”“计将安出?”严世蕃说:“那仇鸾是皇上宠幸的,曾炙手可热,而今犯有私通俺答的大罪,被夺了帅印,且已传首九边。”严嵩听不明白,说道:“为父说的是徐阶,你扯仇鸾做甚?”严世蕃仰首奸笑,总算露出了短脖,说:“父亲只需稍加把劲。皇上恨极仇鸾,徐阶不是曾与仇鸾一起入值内阁吗?在值班室两人还一起把酒言欢,这事人尽皆知。仇鸾那厮不是喜欢行贿吗?就说那厮贿徐阶几千金,所以徐阶奉旨勘察军情,对仇鸾之罪隐匿不举,父亲可让几个给事中弹劾徐阶,借仇鸾这匹死马的由头,置徐阶那匹活马于死地,此乃一石二鸟之计也。”严嵩听后,愁眉舒展,羊须微颤,连说好计。
第二天,他嘱两位心腹给事中按计行事。
对严氏父子的密谋,徐阶浑然不知。他忧虑的是国事。这一年,大明王朝可说是内外交困。入阁以后,礼部尚书一职由欧阳德接任,欧阳德是个正人君子,礼部可以无忧,但边事棘手。北有俺答骚扰,明军屡战屡败,东南有倭寇烧掠,东南沿海纷纷告急,这是外患;而朝廷之内呢?圣上斋天热情不减,严嵩又无治国方略,一味的谄媚固宠,搜刮金银,朝中贵戚,依旧宴饮歌舞,醉生梦死。可谓“痛饮于漏舟之中,狂欢于将倾之厦”,能不忧心忡忡么?
不说徐阶忧患,且说那两个严嵩心腹已经拟就弹劾徐阶的奏本,他们请教首辅,何时提交。严嵩去问儿子,严世蕃开怀大笑:“仇鸾已死,死无对证,徐阶纵有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于是,弹劾徐阶的奏本上达,票拟是严嵩的权力,但怎么拟呢?发下司法部门会审,还是稳一些,先探探嘉靖意思。
松江民风有个特点,是“畏首事”,不当出头的椽子;松江士大夫也有一个传统,叫做“畏清议”,害怕遭到舆论抨击。这两个特点的浸淫,徐阶的性格就少了点刚性,多了些柔性。为了抵消严嵩猜忌危害,徐阶便转而研究起斋醮的学问来。他对斋醮显得很热衷,目的自然是为了固宠远害,而固宠远害的目的则是想为当今、为万民做些实事。
一天,嘉靖在西苑召见了严嵩、李本、徐阶三位阁臣,君臣间探讨了些斋醮的奥秘,长生的可求不可求。谈毕,三人辞归,严嵩故意落后。见状,嘉靖说:“严爱卿暂留。”便问:“爱卿似有话奏?”严嵩露出为难的神气,说:“有给事中弹劾徐阶的奏本,臣不知该如何处置,奏明皇上圣栽。”边说边从袖筒中掏出奏章,递与嘉靖。嘉靖展开一看,奏本内尽是徐阶与仇鸾勾结,收受贿赂,知情不报的罪状。嘉靖笑了笑说:“依爱卿之见,该如何处置?”见嘉靖不怒反笑,严嵩心中发毛,说话自然更为谨慎:“回圣上,给事中可风闻言事,愚臣也不知果有此事否?可否批转法司查勘?”嘉靖又笑了笑,然后在案上一堆奏疏中找了找,翻出一本奏折,递与严嵩:“严爱卿看过便知。”严嵩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接过奏折,打开看时,才知这是徐阶的密奏,上面开列着仇鸾的种种罪状,比自己让陆炳揭发的内容更为周详。严嵩不禁大吃一惊!再看落款日期,竟比自己和陆炳的揭发更早。“爱卿以为,还需批法司勘查否?”原来,徐阶振军八议中暂时压下的拔除军中毒瘤的第九议,已瞅准时机出手了。
七十二岁的严嵩耷拉着脑袋回到府中,神情沮丧,满打满算欲借仇鸾扳倒徐阶,不想徐阶比自己更有城府。满以为扳倒仇鸾是自己和陆炳的杰作,没想到徐阶出手得更早,而且是密奏,人不知,鬼不觉。这个人肯定是日后的心腹大患,说不准自己和儿子那点儿破事,徐阶也早已掌握,什么时候也像参奏仇鸾一样来个密奏,那就悬了。
没想到南京御史王宗茂此时参奏了严嵩一本。斥严嵩是“邪谄之徒,寡廉鲜耻”,列举了吏部、兵部选官选将,严嵩每次都收取贿赂;重用亲信万寀,安排他任考功郎;用人不管贤能与否,金钱到手,乌纱出手;江西老家金银财物不可数计,便器、屎盆都用金银制就;只为子孙敛财,国计民疾置之度外;朝臣中严嵩的干儿义子有三十余人,皆是衣冠之盗。列举严嵩八大罪状之后,不无忧虑地说天下太平的保障是财富、军队。文吏以贿赂得官,必剥民之财,百姓必然贫困;武将以贿赂得以统军,必克扣军饷,军队怎能强盛。
奏折上呈通政司,通政使赵文华正是严嵩的义子,便截留奏折先交与严嵩。严嵩立即命人收集王宗茂的罪状,先发制人,予以弹劾。待嘉靖收到弹劾王宗茂的奏折后,赵文华才呈上王宗茂弹劾严嵩的奏折,造成王宗茂反击的假象。于是,嘉靖断定王宗茂是有意报复诬蔑大臣,把王贬谪为平阳(今属浙江)县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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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宗茂贬谪,严嵩松了口气。但他还不解气,想方设法要置王宗茂于死地,来个杀鸡儆猴。可王宗茂到平阳以后不到半年,母亲去世,便回乡守制。整王宗茂的把柄难找,严嵩就把这口恶气出在王宗茂之父王桥身上,找个借口罢了王桥的官,致王桥郁郁而死。同时,严嵩嘱咐干儿义子们彻查王宗茂与徐阶的关系,结果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严嵩是个读书人,孔孟之道耳熟能详,教训部属一套一套,自己却不能身体力行。孔子说:“及其老矣,戒之在得。”老了不能贪得,严嵩七十多岁了,正是应该戒得之时,可怎么戒得了呢?朝中二三十位官员是自己的亲信,常有孝敬奉上;边将失机沙场,奉上金银财宝,要求帮同掩饰;官又是个香饽饽,想当官想升官想调动的,也是大把的银子送来府中。开始时,严嵩还有所顾忌,毕竟收受贿赂与自己读了几十年的圣先书所恪守的道义有悖。殊不料一旦收受,从此就一发而不可收拾;到后来甚至明码报价,什么职位,金银若干,都分成了档次。严嵩儿子严世蕃讲排场,好享受又好色,家中姬妾成群,夜夜笙歌艳舞,日日拥姬宣淫,又好搜罗古董,这些全需金银侍候,所以严嵩益发的贪。
光是贪倒也罢了,问题是贪引起一系列的祸殃。沙场失机,掩饰过去了,但知情者就不满;亲信们倚仗严嵩的权势,为所欲为,招来朝臣的侧目;提拔官员不按实绩而以孝敬金银的多少而论,自然不公,更是怨言蜂起。严嵩把自己摆到了正直大臣的对立面。尽管嘉靖依然宠信严嵩,但挡不住参奏的弹章雪片飞来。
这不,不怕死的杨继盛,又上章弹劾严嵩了。
仇鸾奏开边境贸易,杨继盛竭力反对并奏说“十不可”,后被斥为狄道(今属甘肃)典史。此人字仲芳,容城(今属河北)人。七岁那年母亲去世,继母严妒,命他牧牛,他就在牛背上读书,十三岁才拜师学文。考中举人后,在国子监读书,说起来还是徐阶的学生。徐阶对他精心培养,嘉靖二十六年(公元1547年),杨继盛得中进士,授官南京吏部主事,后又调往京师任兵部员外郎。
贬谪狄道以后,见狄道是少数民族杂居之地,也是文化沙漠,杨继盛便集合数百学生,聘请塾师加以教育。他卖掉坐骑,典掉妻子服装,资助当地学生,当地人尊他为“杨父”。
仇鸾事败,嘉靖想起了杨继盛的先见之明,便升他为诸城(今属山东)知县,而严嵩也以为杨继盛帮助自己首攻仇鸾从中出力,把杨继盛调升为南京户部主事、刑部员外郎、兵部武选司。一年之内,杨继盛连升四级,真可谓“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这杨继盛一年内连升四级,对嘉靖皇帝自然十分感激。他哪里知道,首辅严嵩也出了大力。他要报答圣上的知遇之恩,便打算为国除奸。到任仅一个月,他行动了。
为表示慎重,杨继盛在家斋戒三日,然后伏案一气呵成了弹劾严嵩的奏本。称自己蒙天地恩,圣上不拘一格,连续提升,日夜不安,思图报答。最好的报答是请诛贼臣,而今外贼是俺答,内贼是严嵩。内贼不去,怎除外贼?所以为陛下陈奏严嵩十大罪、五大奸。
也真难为了杨继盛,把严嵩入阁十年来的丑事,了解得一清二楚,来了个大曝光。从内政到外交,从经济到军事,包罗万象。主要就是严嵩的值班室像个市集,百官都奔走请命;部门的奏章,先要严嵩同意,才可动笔上奏;提个官,就说“我推荐的”,贬个官,就说“对我不敬”;纵子篡权,票拟是圣上赋予阁臣的大权,严嵩让儿子掌控票拟权,人称他父子为大丞相、小丞相;孙子严效忠、严鹄,乳臭未干,从未打过仗,却谎报军功,升任锦衣卫军官;仇鸾下狱,严嵩受贿三千金,推荐他为大将军;俺答深入,退兵时正可掩击,严嵩嘱丁汝夔勿战,误国家军机;皇上亲随,都是严嵩的间谍,他们了解皇上的心思,严嵩厚贿他们,掌握皇上的动态,随意害人;通政司是公文奏疏上通下达的枢纽,任用义子赵文华,凡有奏疏,严嵩先阅,然后上呈圣上……
奏疏最后杨继盛说,愿圣上听臣之话,察严嵩之奸,或者召问二王,或者咨询群僚。
这本奏疏,让整个朝廷都震惊了。严嵩首当其冲,自己好心提拔他,谁知他狗咬吕洞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