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话则短,转眼到了嘉靖二十一年(公元1542年),徐阶接获国子监生员的问候信,信中提到朝廷发生了弑君大案,当今皇上差点儿龙驭宾天。这一吓非同小可,细读书信才明白事情的原委。
嘉靖二十一年(公元1542年)十月二十一日夜,嘉靖在宠妃端妃宫中,云雨过后,打发端妃另睡一室,独自熟睡。此时,宫婢(低级宫女)杨金英等十人,走到东间,解下仪仗上的花绳,搓成一条大绳子,做好准备。到凌晨两三点钟,宫婢们一齐拥入,来到嘉靖身边,托起嘉靖的脑袋,将绳套套在他脖子上,又怕皇帝发声,用一块黄绫抹布蒙在他脸上。宫婢们掐脖的掐脖,按身子的按身子,揿左右手的揿左右手,按腿的按腿,拽绳的拽绳,拼着全力要将嘉靖勒死。其时,被蒙着脸的嘉靖深睡着,喉间疼痛和呼吸受阻,只能发出唔唔的声音。
谁知两个宫婢直拉得香汗淋漓,娇喘微微,只把嘉靖勒得半死不活,却总是勒不死,绳套再也无法收紧,宫婢们一时慌了神。
也是嘉靖命不该绝,宫婢之一张金莲害了怕,突然想起谋弑皇帝的后果,她一个激灵,拔腿飞跑到方皇后宫中,报告了此事。方皇后气急败坏,衣冠不整地叫上贴身宫女随张金莲赶到端妃宫,刚进嘉靖卧室,就挨了一拳;又有人把灯吹灭,顿时一片漆黑!方皇后命随身宫女点灯,又被打灭,那宫女跑出端妃宫,叫来了管事太监,这才将杨金英等十人拿下,解下嘉靖脖子上的绳套,但嘉靖已被折腾得神志不清,连惊带怕说不出话来。
嘉靖神志不清,方皇后见机就假传圣旨,将杨金英等十人,连同她忌恨的端妃、王宁嫔迅速“凌迟处死”。
嘉靖被勒半死,气息甚微,御医们畏惧,不敢下药,太医院的头领许绅冒死调药医治,服药后许久,嘉靖忽大口喷血,吓得许绅伏地称“罪该万死”。延了半个时辰,总算缓过气来。嘉靖虽活了过来,可怜那许绅却因紧张,大受惊吓,回家不久就呜呼哀哉了!
待嘉靖神智恢复,见所爱端妃已被凌迟,心痛不已。他既感方皇后及时解救之恩,又恨她嫉杀端妃之酷,最后还是恨胜于恩,五年后宫中失火,嘉靖被陆炳救出,太监禀万皇后还在宫中,请下旨援救,嘉靖竟无动于衷,不施援手,致方皇后被活活烧死,为端妃报了一箭之仇。嘉靖此人的刻薄寡恩由此可见。
自此以后,嘉靖不敢在内宫歇息,说是常闻闹鬼,移居西苑,直到驾崩。
杨金英等谋弑皇帝,史称嘉靖宫变。然而,这些年方二八的低级宫女,手无缚鸡之力,怎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做出这等惊天动地事来呢?她们作案的动机是什么呢?
原来嘉靖为求长生,崇信道教,宠幸方士,从嘉靖二年(公元1523年)起,就在乾清宫、坤宁宫各处建坛斋醮(所谓斋醮,即道教的一种设坛祷天神的仪式,求福消灾求长生),宠幸的道士有邵元节、吴尚礼。嘉靖十五年(公元1536年),内宫中佛殿一律撤除,在佛殿旧址建慈庆、慈宁两宫。邵元节授礼部尚书,赐“阐教辅国”玉印。嘉靖十八年(公元1539年)邵元节死,以伯爵礼葬之。嗣后又宠幸方士陶仲文,封陶仲文为“忠孝秉一真人”,加少保、礼部尚书。大臣进谏,非死即罢。如杨最,下狱瘐死;杨爵,下诏狱长系,罗洪先等纷纷罢黜。
嘉靖既欲长生,御女是一种途径,御女太多,精力不济,方士就炼丹供嘉靖服用。方士炼的丹药,其中就有春药。而春药的配方有一味天葵,即处女的经血,这些经血的来源,自然是宫女。天天炼丹,哪来那么多经血。方士们就强迫宫女服药催生经血,而取经血的手段,也十分残忍。由此被折磨致死的宫女,自然不在少数。相传嘉靖曾驾临后宫僻宅,看到一群骨瘦如柴,头发蓬乱,两目闪闪,非人非鬼的活物,惊问是什么东西。身旁的方士答曰“药渣”,大批红颜被折磨成非人非鬼的“药渣”,委实惨无人道。当年审理此案的刑部主事张合,致仕后著书《宙记》,说宫女们密谋弑帝时有语云:“咱们下手吧,总比死在皇帝手里好!”可见杨金英等宫婢之所以弑帝,乃因不堪忍受摧残,被逼无奈。
然昏庸的嘉靖,并未从中吸取教训,反倒以为自己的幸免于难,是“赖天地洪恩”,于是变本加厉从事斋醮,在朝天宫连续斋了七天。而方士们偷偷把预先逮来的白鹤四十余只放飞天空。嘉靖不知有诈,以为祥瑞降临,愈加深信不疑。
由此可见,嘉靖不敢住内宫,有鬼是假,真正的原因是害怕宫内弱女子的再次复仇。
对这桩震惊朝野的弑君案,徐阶是站在嘉靖皇帝这一边的。他服膺的四书五经、阳明心学,无疑都充斥着忠君的思想,他怎会站到弑君的宫女一边,况且他也无法了解宫女们受到的非人摧残。所以守制期间,心系皇上,时不时地祈祷龙体安康。
守制期满,徐阶起复。嘉靖二十四年(公元1545年),授官礼部右侍郎,由四品升任正三品。没有两年,改官吏部右侍郎。六部以吏部为首,吏部相当于今之组织部,掌铨选(考核选拔官员)之权,右侍郎则相当于组织部副部长,掌“佐铨”,也就是协助选拔人才之权,而当年徐阶四十二岁,所以朝中官员都夸他“早达”,年纪很轻,手中权大。
在吏部,徐阶得到了尚书熊浃的信任。在熊浃看来,徐阶是个人才,驳难张璁,不畏上;崛起南荒,有能力;治监有方,有政绩;而且讲求阳明心学,有知名度,与自己也有共同语言,这种正人君子不信任,信任谁呢?
供职吏部变风气声名扬结交清流选贤才羽翼丰
熊浃对徐阶托以心腹,凡事总与徐阶相商,徐阶呢,自然是不负所托,知无不言,把公务处理得井井有条。
徐阶官居右侍郎,自然身价百倍。吏部在全国十三行省都设有清吏司,分管行省的文选、验封、稽勋、考功。文选,即掌握行省官员的提升、调动;验封则考核官员的褒赠、封爵;稽勋则是掌管行省官员的功勋级别、名籍、丧养;考功是考核官员的政绩,确定提拔抑或贬黜。十三行省的清吏司中,首长是郎中,正五品;员外郎为从五品,主事正六品。行省清吏司定期到吏部禀报公事,已成常规。惯例是来京以后要等待吏部大员会见,常常是一等几天,以示吏部的身份,会见之时,先是寒暄,后谈正事,谈毕走人。因此,吏部的人难见,事难办,话难说,脸难看早已名声在外。
徐阶首次接见的是陕西清吏司的主事姚丰,这姚丰到吏部之前,吩咐随从待在客栈别走,一个时辰以后准保回来,届时一起去逛集市,购买些东西。凭老经验,他知道不去个两次三次,是见不着吏部大员面的。
姚丰来到吏部,报上姓名,就等待一句“某大人公务繁忙,改日再来”。殊不料胥吏进去禀报以后,竟和颜悦色地说:“主事请随我来,大人有请。”这可是奇了怪了。姚丰走进屋子,却见一人迎来口称:主事“远来不易,快快请进!”进屋以后,那人笑请“看座”,接着又喊“奉茶”。在姚丰看来,似乎一切都乱套了,于是赶紧说:“不敢动问,尊官如何称呼?”那人笑说:“本官徐阶,备位侍郎。”姚丰赶紧起身,欲行晋见大礼。徐阶赶忙扶住说:“不消不消,坐下说话。”姚丰身上感到一股暖流,怎么吏部的规矩变了?便细细打量,但见这位侍郎身高六尺左右,年纪四十出头,皮肤白皙,圆脸略方。徐阶讲起话来,不紧不慢,神闲气定,于是姚丰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便入正题,官员的政绩如何,谁谁的令尊该敕封,谁谁的妻子应封赠,边说边交上文书。徐阶一一问明,呼本部清吏司的郎中来签收公文。姚丰想,看来该走人了。正想站起,只听得徐阶说:“主事且请安坐,本官还要请教。”接着,徐阶请教了一连串的问题,陕西的民俗如何?百姓的生活怎样?出色的官员是谁?何处适宜屯兵?哪里易受攻击……不厌其烦。这倒是姚丰没有料到的。姚丰便把自己知道的一一详细述说,不了解的只能回答不知。
徐阶一边听,一边记,然后抬起头来说:“主事不知无妨,如果有便回去问个明白,再告诉本官如何?”姚丰自然答应。送别时徐阶说:“主事奔波不易,公事已完,不妨在京再住几日,稍事休息。如有难处,可说与吏部以便安排。”不说姚丰讶异,他那随从在客栈里左等右等也十分的焦躁。听了姚丰的讲述,随从也觉此位侍郎的官风与旁人不同。徐阶对各地来京官员,皆是如此。原因有二,一是徐阶本人以前到吏部办事,也有人难见,事难办,话难说,脸难看的体会,决定做些改变;二是他的见解,与往日的吏部官员不同。因为吏部的位高,以往接见下僚,讲究的是严冷,脸拉得老长,且不苟言笑,似乎只有这样,才显示出威风。徐阶曾请教过同僚,何故如此,同僚的回答是:“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只有板脸,才有威信。在徐阶看来这些诸公误解了孔子的原意,“不重”之“重”非指该板脸,乃是自重之意,君子不自重,口讲廉洁,转身纳贿;高谈道义,背后招妓,标榜奉公,实则结党营私,如此不知自重,何来威?至于一脸的正经,不苟言笑,生的不是威,倒是畏,谁人对你说真话呢?徐阶以为,这些庶官进京不易,住在京城费用也高,不能慢待,所以接见从速。接见时和颜悦色,不摆谱,谈话则温言善语,给人以亲近感。徐阶向地方官虚心请教,这些庶官遍布全国,回去以后纷纷传扬,徐阶的名声自然较好。同时,徐阶对全国十三行省各州府的状态、官员的品格,也做到了心中有数。对官员的提拔、对抵御敌寇的入侵,有了话语权,应对嘉靖的垂询,自然就游刃有余。更为有趣的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徐阶由此与一批庶官成了莫逆之交,随时能得知大量信息,从此耳聪目明,非一般官员所能及。
嘉靖朝的官场是个大染缸,正直的官儿也难当。到了嘉靖二十四年(公元1545年)十一月,大学士许缵、吏部尚书熊浃都被罢官。许缵因揭发严嵩兼本人也有受贿行径,被严嵩抓到把柄。熊浃则因敢于直言,劝谏嘉靖勿热衷于乩仙,被削职为民。所谓乩仙,乃求神降示的一种法术。其法是设一沙盘,上悬一个丁字形木架,两人扶木架在沙盘之上,神仙降临时,会借两人执木架之手在沙盘上画字,可解人疑难,治人疾病,预示吉凶。军国大事由乩仙决疑,岂非儿戏?熊浃为朝廷为万民,挺身劝谏,竟被嘉靖削职为民,去过他田舍翁的生活了。
熊浃的削职为民,徐阶的命中贵人夏言是做了手脚的。夏言看到熊浃与严嵩关系密切,心疑是严嵩的党羽,才决定整治熊浃。因为夏言、严嵩这两位江西老乡,已经针尖对麦芒,叫上劲了。夏、严两人,原来关系尚可,夏言还多次推荐过严嵩,对严嵩可谓有恩,怎么又交恶而且叫起真来了呢?那就说来话长了。
夏言,字公谨,号桂册,江西贵溪(今属江西)人。小严嵩两岁,而且中进士也比严嵩晚了整整十二年。严嵩在朝中原地踏步,夏言却已经跑步前进了。嘉靖八年(公元1529年),由于追随议礼新贵张璁、桂萼等屡受挫折,严嵩的官职就止步不前,而夏言则由吏科都给事中拔为礼部右侍郎、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入阁参与机务,可谓平步青云。同为江西老乡,严嵩不得不低声下气讨好夏言,取得夏言的好感以后,得夏言关照。嘉靖十七年(公元1538年),夏言担任内阁首辅,就让严嵩接替了自己礼部尚书的职位,官升二品。
但是,严嵩付出的代价也很大,那就是自己的尊严、人格。史称夏言对严嵩以门客蓄之,所以严嵩心头,有一种憋屈感,一旦条件具备,他就想出一出胸中这口恶气。
登上礼部尚书之位,严嵩已六十二岁,而夏言则位极人臣,当上了内阁首辅,这两人的关系日益微妙。在徐阶看来,夏言确实不同凡响,他身材高大,眉目疏朗,须髯飘拂,活脱又一个“美髯公”,说话并无江西口音,倒是一口京音,吐音洪亮。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而且比较正直、廉洁,朝廷能有夏言,实乃幸事。至于严嵩,自然也不同凡响,在家乡钤山读书八年,一部《钤山堂集》足见风雅,且二人同乡,携手效力朝廷,必有作为。但其中内情徐阶不知,那就是权力对人性的侵蚀。夏言在变,严嵩也在变。夏言的变化在于位极人臣之后,同僚们投来的是敬畏的目光,耳壁厢听的是一口一声的“阁老”,吹喇叭、抬轿子不乏其人,而且都是好身手。本就恃才傲物的他就愈发的刚愎自用,对下属少了体恤,多了严厉。而严嵩呢?当了尚书,有了接近嘉靖的机会,就产生了入阁的强烈欲望,相信自己必能大器晚成,不在事功上下工夫,却在谄谀上使力气,与夏言一道,绞尽脑汁为嘉靖斋醮撰写青词,企图以此作为向上爬的阶梯,爬上内阁的位置。人性有个弱点,热衷于向上爬,必然不择手段,损人利己,何况面对夏言,他还有一种耻辱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