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乐善公一早起床,盥洗停当,匆匆吃过早餐,走出府门,向谷阳桥走去。只见路边垂柳轻扬,鸟儿啁啾。站在桥上四望,就见蓝老道手执拂尘,快步走来,腚后是两个年轻道姑。双方免不了一番寒暄,尔后蓝老道说:“风水这行,讲究的是地理五诀,就是龙、砂、水、向、穴,寻找龙穴的顺序,也即觅龙、察砂、观水、立向、点穴。乐善公少安勿躁,我们先找到龙脉再说吧。”乐善公对风水知之甚少,听蓝老道讲得头头是道,便也变成了善信,跟随蓝老道屁颠。但见蓝老道走到桥南一块旱地,拨弄手上的罗盘,比画一番,摇头离去,又往北,往西,又是拨弄,比画,又摇头。直到走到桥东地界,才默默点头,掐着手指,念念有词,说:“就是这儿了。”乐善公尚未开口,跟班的道姑便说:“道爷,你不是说有山即有龙脉么?这儿无山,何以选这儿呢?”蓝老道笑道:“徒儿不知,山脉有明有暗,我早已了解过了,松江的龙脉在九峰,所以九峰地域自古就贤者云集,那里不是有个集贤乡么?但古代贤人的墓穴,已把九峰龙脉占尽,再到九峰地区寻龙脉,那就是笨伯了。此处表面无山,地底有脉,是九峰一脉的延伸,俗眼哪里看得到。”但见提问的道姑频点头,另一道姑也耐不住寂寞,又问:“水是龙的血脉,但此处不近水啊。”蓝老道哈哈大笑,说:“好好跟为师学学。此处虽不近水,但你前看十丈,不就是通浦塘水吗?后看十丈,不是谷阳河水吗?两水相交处无龙脉,两水平行,这中间必有龙脉,记住了!”这道长、道姑互为问答,听得乐善公频频点头。不消说,蓝老道很快就在这地界的东北角,立了向,点了穴,并用白灰画出了长八尺宽六尺的长方形来。蓝老道仰天笑道:“天可怜见,还算顺利,想是天师保佑,这下我得以赶上龙虎山的道场了。”自语一番,蓝老道转身对乐善公说:“龙穴只消半天就寻得,也是乐善公一生行善所致,贫道祝贺了。”眼见得龙穴寻到,胸中忧愁顿消,乐善公笑道:“有劳道长,请到寒舍小酌,便呈上酬金以谢。”但见蓝老道摇了摇手中拂尘笑道:“乐善公好意贫道领了,只是急于赶回江西,延推不得,就此暂别。”眼见得留不住,原本想回家取点银子的乐善公,只得往袖中摸出一锭金,双手奉上,补上一句说:“老夫随身只带这些薄礼,不成敬意。下次道长来松,再补如何?”蓝老道笑说:“乐善公客气了。”边说边伸手,接了过去,未及揣入怀内,便招呼两个道姑,说:“赶紧去渡口上船,回龙虎山去吧。”
目送蓝老道及道姑离去,乐善公转身再详察这块地皮,心中还在想,这老道倒也有点意思,忙中穿插,帮自己解了一难题。正想着心事,耳中忽传入木鱼声,紧接着又听得一声“阿弥陀佛”,循声看去,约莫是一老僧,正向桥上走来。乐善公继祖上遗德,一生崇佛,看到和尚,就想留他在家中吃斋饭,便下意识地喊道:“大德留步!”
岳庙道说疑惑慢了半拍知也僧谈因缘顺从天意
乐善公找到龙穴心情愉快,人也精神了不少,见僧人停住了脚步,便加快步伐赶去,到了近前,不禁失笑,原来是认得的,便朗声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知也大和尚!”但见被称做知也大和尚的僧人,身高七尺,披一身袈裟,颇为昂藏,六十出头,两目炯炯有神,耳轮颇大,鼻如悬胆,一副高僧的模样。知也打了个稽首,回道:“阿弥陀佛!徐施主久违了。”乐善公埋怨道:“老夫贱辰,你如何不来光顾?”知也说:“那几天恰好有场佛事,没有来成,罪过罪过。这不,贫僧今儿个特来赔罪。”一路上两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到了徐府。
刚到门口,家人报说:“老太爷,岳庙松峰道长来访,太夫人正和他在厅上说话呢。”乐善公听了越发得心花怒放:“哈哈,老夫交了什么好运?龙穴找到,大德驾到,松峰道长也玉趾降临。”乐善公便对知也道:“快请!快请!”
穿过庭心,走进厅堂,只见黄太夫人正和松峰道长分宾主坐着闲谈哩。一见乐善公到来,黄太夫人便说:“老爷来得正好,老身正和道长等着你呢。”看见知也僧也一同进来,便对知也说:“不知大德光临舍下,妾身有礼了。”边说边站起身来,福了一福,然后对乐善公说:“老身去厨房打点,老爷你务请两位高人用了饭去。”说罢与一僧一道点了点头,向厅后走去。这黄太夫人,持家严谨,精于理财,府中上下都有些惧怕她。但也亏了她有老底,且又帮儿媳持家,徐府才还能维持场面。要不然,儿子徐黼在外为官的那点收入,过日子是远远不够的,因为他从来不会去弄点灰色收入。
家人见状,赶快上前搬动椅子。本来是黄太夫人和松峰道长分宾主坐,而今改变为乐善公正中坐,松峰、知也分东西坐。
家人向知也奉茶过后,松峰道长急不可耐地站起身开了口:“敢问乐善公,今天出门,敢是去看风水么?那蓝老道去了没有?”乐善公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回道:“然也,然也。老夫正要感谢你呢。老夫贱辰,不就是你带蓝老道来的么?而今这老道已帮老夫找到龙穴也。”“老道何在?”松峰又问。乐善公答道:“找到龙穴,蓝老道连饭也不肯吃,便紧赶慢赶回龙虎山了,据说有个道场在等他呢。”
语音未落,松峰道长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连呼:“坏也!坏也!”
这下子乐善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满腹狐疑地问:“道长你说,何事坏了?坏了何事?”
于是,松峰道长一五一十说出原委。
原来这蓝荣老道,是前几天云游来岳庙的,自报家门说是从龙虎山来,恰巧那天松峰不在,道众们也就信了。等到松峰回庙,见了一面,正叙谈间,接到了徐府做寿的请柬。那蓝老道软磨硬缠要来瞧瞧热闹,拗不过他,才一齐来了。赴完寿宴回庙以后,松峰心中不免疑惑。去年松峰去过龙虎山,印象中没有见过这位尊神,蓝老道还带着两个道姑,松峰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今天戌时,见庙中道众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松峰便问何事。一问才知昨夜寝息以后,蓝老道房中有响动,恰好一道童出来小解,闻声悄悄走近,听到蓝老道房间里有女子浪笑声。道众正议论此事,便疑这老道不地道。这不赶来询问,谁知还是慢了一步。听到这话,知也念了声:“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乐善公一听,拍了下大腿说:“那真是阿巧勒娘了(松江土话,意即有名无实,好不到哪里),莫非老夫真着了这牛鼻子的道了!”
一句话,说得松峰脸上一红。对着道人怎能骂“牛鼻子”?乐善公猛醒,赶忙打招呼:失言!失言!道长莫怪。”松峰讪讪一笑。乐善公害怕被骗,立马起身,叫上家丁,扛上铁铲、锄头,就要去挖那龙穴。那蓝老道是松峰带进徐府的,松峰自感有责,一定要去现场,知也僧笑吟吟地说:“道长坚执要去,贫僧也去走一趟吧。”于是,也不问午餐备好了不曾,大家匆匆出门。
到了现场,乐善公指着地上画出的白粉框,对家丁说:“挖!”
那儿的土层并不硬,挖了不到半个时辰,就挖下去一尺多深,又深挖了一尺,这土就显得湿了。“这土层有些潮湿,做生圹似大不妥。”一旁的松峰对知也耳语道。知也脸色凝重,点了点头。忽然,那继续挖着土的两个家丁一齐发一声喊,差点连锄头也捏不牢,大家睁眼一看,居然挖出一团互相缠绕的蛇来,这土里居然有个蛇窝!乐善公见了,同时又闻到一股扑鼻的腥味,不禁跌坐在地上。其中一个家丁举铲要打,知也僧喊了声:“阿弥陀佛!”乐善公慌忙摇手止住,连呼:“使不得!”并说:“快快埋起来,回去吧。”
一路怏怏。松峰深感无地自容,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并坚执要回岳庙,不去徐府了。乐善公劝不住,只得让他回庙。倒是知也,一路上不时安慰乐善公。
进了后堂,黄太夫人早已命家人安排好座椅碗筷,只等上菜了。见自己丈夫脸色不好,情绪大变,心中似已明白了几分,更兼平素善解人意,黄太夫人便不再打听生圹之事,呼叫仆人上饭上菜,自己转身回房去了。只剩下乐善公、知也两人,入座用饭。乐善公强打精神,招呼着知也。两人不声不响,草草拨拉了一碗饭,又回到厅里分宾主坐下。
“乐善公,贫僧一事不明,不知当问不当问?”神思恍惚的乐善公勉强挤出一点笑容说:“大和尚尽问无妨。”“乐善公正富春秋,不知何故生出营生圹的念头?”是啊,不过五十岁的年纪,营生圹也早了点。这一问,拨动乐善公的心事。乐善公便一五一十把自己的忧虑倒了出来,同时又问:“我这忧虑难道有什么不妥么?”
“老先生虑及孙辈,其情可悯,望孙成龙,其心可嘉。只是尚未明白天命因果,所以生了心魔,邪恶之人乘虚而入,才有今天的挫折。”
乐善公听了,还是不明所以,便说:“请大和尚开示。”
知也习惯性地捻起了佛珠,说道:“人生在世,寿夭穷通,皆有一定,皆无一定。所谓一定,是儒家所说的天命,就是所谓命中注定。其实,在我佛看来,所谓天命,实质上是果报。所作善恶皆是因,寿夭穷通皆是报。俗家所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是必定要报的,只是报早报迟而已。所谓无一定,是世人的选择,如果选择励志修持,积德累功,则必有善报。反之,当然是必有恶报。所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是也。有余庆还是有余殃,是一定还是无一定呢,关键还在自己,佛说‘操之在我’。”
知也啜了一口茶说:“乐善公一生好佛,行善积德,只需持之以恒,贫僧看来必有余庆。如果必欲建生圹而后快,那也不可操之过急,依我看,还是静待老天的旨意。”乐善公问:“什么叫‘老天的旨意’呢?”知也笑说:“今晚便有消息。”
这“老天的旨意”是什么意思?乐善公躺在床上思索,老大的不明白。思考着,思考着,乐善公发觉自己置身在无边的旷野,头上是十分昏暗的天空,蓝老道在前面慢悠悠地跑,自己在后面拼命地追,心里越急,两条腿却像灌满了铅似的越是不听使唤。正着急,眼前又别开生面,突然云开天晴,自己在芳草萋萋的田野里仰望风筝,那风筝忽高忽低,时而急剧下坠,时而一窜冲天,耳边传来好像是知也老和尚的声音:乐善公,别跟丢了,风筝落地处,就是你营生圹处。”乐善公“高兴至极,叫道:“为什么不早说?”四顾却无人,心想,这老和尚躲哪里去了?便大叫:知也!知也!”忽觉有人拍他的背,并柔声呼叫:老““爷,老爷。”睁眼一看,眼前却是黄氏夫人一双惺松的睡眼。
质疑汪先贤徐阶吐狂言托梦王教谕五神求安宁
说着说着,黄太夫人似乎有些口渴,顾夫人察言观色奉上茶盏。黄太夫人啜了一口,放下茶盏,缓缓说道:“你祖父果然按梦中启示去谷阳桥,仰观天空果有一断线的风筝,飘摇着掉落在蒋泾,当年那风筝上居然还有一行字:‘人间也自有香坵。’于是,就在那里营了个生圹,此后便与知也成了莫逆之交。但终因受骗蓝老道,郁郁寡欢,三年后就驾鹤西去。你祖父的坟,至今郡城坊间父老茶余饭后扯起此事,都称之为风筝坟。说来也巧,你祖入土之后,你母连生三子。徐家长房人丁渐旺,也可告慰你祖于泉下了。今儿我已将详情告知,该怎么做,阶儿你自己去思考吧。至于你祖父的遗书,待你中举之后才有资格一看。”
当晚的谈话,使徐阶百感交集,想不到此前还有这么一桩公案。祖父的厚望令他感动,蓝老道的诳骗使他愤怒,知也的神秘让他惊悚。莫非我小小年纪,真要负荷光大徐家的偌大重任吗?
有道是天有不测风云,正德九年(公元1514年),黄太夫人去世,徐黼从宣平县赶回奔丧,丧事一切如仪:为黄太夫人遗体穿衣,这叫小殓;遗体放入寿材,这叫大殓;接着是殡,停柩三十天接受吊唁;然后出殡。
就在出殡那天,发生了一件事,让徐阶非常沮丧。
那天日朗风轻,岳庙道长松峰带领道士奏着哀乐前引,徐黼执绋,灵柩随后。顾夫人、徐隆、徐阶扶柩,唱着挽歌紧跟着走在后面的是亲朋好友。突然,正走着的送殡队伍停住了,前头传来了另一种挽歌声。原来,两支出殡队伍在这里不期而遇,徐阶他们要往东,另一支队伍要往西,谁也不肯相让。谁家应该礼让呢?这就要讲身份了。徐黼是正六品,但母亲未受皇恩,对方幡上却写着“敕封安人”四字,就是说,死者受过皇帝的敕封。看到“安人”两字,徐黼料想对方也是个六品,于是息事宁人,挥了挥手,让出了道。谁知对方送殡队伍里却有人盛气凌人说:“还算知趣……”
徐阶耳尖,听得此话,不禁怒极,但有父母在,不便发作。祖母出殡,竟受此大辱!徐阶十分沮丧。徐阶注视着那支送殡队伍扬长而去,强按心头之怒,那张国字脸上反倒露出了笑容,而左眉,竟会微微跳动。此后,凡徐阶怒极,必然脸上挂笑,左眉微微闪跳。
古时守制,讲究的是备极哀伤,不少孝子都因哀痛过度饮食骤减而形销骨立,甚至死亡。但徐黼就不一样,他服膺的是王阳明的心学,行事比较开明,并不信服程朱理学穷讲究那一套。母亲去世,固然哀伤,但这哀伤应在心头,不必装样子给世人看,更不必自残以博取美名。所以守制期间,按松江的惯例,在灵堂上香、哀哭。按习俗做七,断七。在周年忌日,请小知也做了场佛事,一切如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