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在嘉靖皇帝看来是朝廷头等大事的大礼议,实则上完全是徒劳的闹剧。这只能说是嘉靖暴发户心理的体现而已。嘉靖由兴献王而登皇位,捡了个皮夹,暴发了以为自己已是九五之尊,父母当然也得跟着沾光,于是尊亲爹为帝,尊生母为帝后,还觉得委屈了父母,还不够光彩,进而尊兴献帝为“皇考”,尊兴献皇后为“圣母”。满以为皇家的“统”就变成宪宗-兴献帝-世宗了。殊不知历史是讲究直书的,明代的历史,帝王的世系,仍然是宪宗-孝宗-武宗-世宗。嘉靖当年是枉费心机了。张璁、桂萼之类也白争了但他们是争的过程中的最大获利者,而近三百位的朝廷大臣则是最大的输家。而另一个最大的输家,则是朱明王朝。一批正直的忠良之士杖死的杖死系狱的系狱罢官的罢官,流放的流放,代之以张璁、桂萼、霍韬、方献夫这些心术不正之徒,大明本可以在嘉靖手中中兴,但这历史的机会失去了,大明就再也崛不起来,一传到穆宗,再传到万历,三传到崇祯,也就完蛋大吉。
这一切徐阶都看在眼里,看张璁、桂萼、霍韬他们的表演。可久不是说多看他人的表演,才能最终由自己表演吗?那就看吧。徐阶一边看,一边面带微笑,而左眉则微微闪跳。但内心,还是有些紧张,自己如果慢走几步,也参加伏门,弄不好就应了杯碎的预兆了。
但是,徐阶毕竟年轻,对张璁、桂萼等人的上蹿下跳,越看越觉得不耐烦,他认定南京吏部尚书杨旦向嘉靖帝上书中“璁、萼学识颇僻,心术奸回”的评价是切中要害的,既然杨旦能在伏门大案之后冒死直言上书,自己为什么不?他忘记了杨廷和、乔宇的劝言,忘记可久的嘱咐,他要上书了。在官邸,他捋起袖管,奋笔疾书,眼看一场大祸就要临头。
不早不迟,正在此时,仆人禀报,大门口有一自称岳鸿的人,有急事求见。“岳叔?他怎么来了?”徐阶心头疑惑,掷笔而起,说:“赶快请到中堂,我更衣即来。”徐阶赶到中堂,坐在那里喘息的岳鸿赶紧站起说:“见过徐公子!”徐阶赶忙扶住:“岳叔不必多礼……”一边说,一边看岳鸿。只见他蓬头垢面,满身尘灰,便急着问:“岳叔为何这般狼狈?”岳鸿未说先流泪:“徐公子,令尊大人不幸仙逝了!”岳鸿一句话,不啻是平地响雷,徐阶惊着了!岳鸿随即递上家书,徐阶也没反应。“公子,公子!”岳鸿连呼几声,才让徐阶回过神来。只见家书上粘一鸡毛,便知急件,徐阶赶忙拆信。但见徐阶手指颤抖,越是着急,那信封越是拆不开。岳鸿从徐阶手中抽过信封,把信拆开,从中抽出信笺呈给徐阶。徐阶双手擎信,首先跳入眼帘的是“阶儿如晤”。信中内容竟是:“汝父见背,接信速返。”落款是:“母字”。
这简直是平地响雷,直震得耳鼓轰轰直响,心儿怦怦直跳,房屋天旋地转,徐阶手中家书落地。徐阶身子旋即欲倒,岳鸿眼疾手快,一手托定徐阶,一手便去掐他的人中,一面高喊:“公子醒来!公子醒来!”
徐阶悠悠醒转,便放声大哭。一个时辰以后,徐阶止住了哭泣,哑着喉咙,向岳鸿细问父亲去世的情况。岳鸿也说不出所以,只是说一个月前,徐阶父亲偶感风寒,身体不适,还以为没啥大事,在任上挨了十天,后感病体不支,即告假回乡。也许是旅途劳顿,回到松江,这病就一日重胜一日,九月初三终撒手尘寰。见问不出更多情况,又看到岳鸿一身尘埃、一脸倦容,徐阶便对岳鸿说:“岳叔且去洗个澡,用点饭,早早休息。我明天就去吏部告假,说不定一两天后,我要与你赶回松江。”打发岳鸿以后,随即吩咐下人备饭,然后一人枯坐啜泣。
他想起了父亲的音容笑貌,想起了父亲对子女的呵护、关爱,想起了……猛然,他想起了赴任那天摔碎的那只酒杯,这预兆怎么不应在我的身上,却应在了老父的身上?苍天不公啊!
于是,徐阶收起疏文,另拟父亲病逝,请求丁忧的疏文,于次日上呈吏部。吏、礼两部也已收到江西的公文,知六品县丞徐黼弃世,吏部正拟人员补缺,礼部则责成松江府代朝廷主持葬礼,礼部并奏请皇命,着徐阶回乡丁忧。徐阶由此逃过一劫。
徐阶守制襄助忠烈之后杨琬出家坐卧青灯古佛
徐阶离京,随岳鸿回松江奔丧。进得家门,仆役奉上早已准备好的麻衣、麻巾、白麻鞋。徐阶急不可耐地披上麻衣,把麻巾胡乱地缠在头上,穿上麻鞋,便直奔灵堂。早见母亲顾夫人、大哥徐隆、妻子可久,两个弟弟徐陈、徐陟、姐姐妹妹和杨琬一色重孝跪在灵前啼哭。徐阶扑上灵床,见父亲双目紧闭,面色蜡黄,两颊下陷,静卧着。徐阶扑在父亲身上,便号啕大哭。徐阶直哭了一个时辰,才在众人的劝阻下止歇。徐阶回过神来走近母亲,发觉母亲也老了许多,脸色憔悴,便安慰了母亲几句,跪下守灵。
闻说徐阶已回,松江郡守、华亭县令聂豹等,再次前来吊唁,嘱徐阶以国事为重,节哀顺变。徐阶唯唯,心中却想,国事?国事不可为矣,一言难尽,不可为矣。
徐阶和大哥徐隆一起为父亲操办丧事,直到将父亲灵柩葬入蒋泾南茔祖坟近旁,便在家守制。
守制三年,重孝在身,徐阶足不出户,倒也清静。日间在灵堂闷坐,夜间与可久谈谈京中变故,不免长叹连连。
徐阶虽不出门访友,同窗们却来访不绝。一天,王白谷来访,奉茶以后谈及前朝的公案,引发了徐阶的义愤。
那是建文末年的公案。惠帝朱允炆,是太祖朱元璋的长孙,继位以后,改元建文。这建文帝很年轻,他服膺儒学,崇尚儒术,重用方孝孺一班儒臣,推行仁政。但是,他的几位叔父都被太祖封在各地为王,势力很大,对这个侄儿皇帝,虎视眈眈。其中太祖皇帝第四子,被封为燕王的朱棣更具威胁。为帮助建文帝坐稳江山,方孝孺等重臣谋划了个削藩的策略,从此引发了叔侄间的矛盾,矛盾激化一发而不可收。建文元年(公元1399年)燕王朱棣在北平起兵南下,进攻南京。朱棣这次叛乱,起了个很动听的名目,叫靖难。意思就是,侄儿建文帝继位后,用了一批奸臣,国家有难,所以发兵平这国难。这一场叔侄间的战争,打了四年,因建文帝太仁,失去了好几次机会,终于败北。而朱棣就夺了皇位,成为历史上所谓的成祖。
说起来,建文帝的仁近乎有点儿迂。“兵,诡道也”,战场是需运用阴谋诡计的地方。面对嗜血成性的四叔,面对为夺皇位无所不用其极的燕王,建文帝竟对出征的老将耿尚文、大将李景隆说:“古之仁人说:‘一门之内,自极兵威,不祥之甚。’今尔将士与燕王对垒,务体朕意,毋使朕有杀叔父名。”不许伤害燕王!燕王闻此大喜,每战必亲自出阵,几次濒危,都因明军将士手软,才仓皇脱逃。朱棣则毫无人性,拼命杀戮,致双方军士血流成河,终于在建文四年(公元1402年)六月攻入南京,建文帝见大势已去,纵火焚烧宫殿,马皇后也纵身入火殉难。建文帝不知所终,也有传言说建文帝得太祖遗下的密封铁匣,取出盒内剃刀,剃尽烦恼丝,着盒内预留的僧服,取出度牒(和尚身份的证明),就和编修程济、御史叶希贤等四十余臣,从地道出逃了。
朱棣进南京,为的自然不是所谓靖难,而是要夺帝位。即位是要诏告天下的,这诏书将载入史册,流传千古,自然要由大儒撰写。方孝孺就是当时首屈一指的大儒。说起方孝孺,朱棣印象颇深。四年前起兵时,首席谋士、俗名姚广孝的道衍和尚有一不请之请——靖难功成,不可诛杀方孝孺。杀了他,天下的读书种子就没了。朱棣想起此言,就想好好安抚方孝孺,使之为己所用。
朱棣命人把方孝孺找来。只见方孝孺一身重孝,登上皇极殿就放声大哭,哭声响彻金銮殿。
朱棣说:“先生不必过于伤心,朕这是效法周公辅成王而已。”
方孝孺边哭边问:“周公辅成王是古之佳话,成王健在。你辅佐成王,可成王在哪里?”
朱棣说:“他不明道理,自焚死了。”
方孝孺紧逼:“成王虽死,为什么不辅佐成王的儿子继承帝位?”
朱棣笑了笑:“先生难道不明白,国家需要成年人来治理。”
方孝孺答道:“说得有理。”话锋一转又问:“成王的儿子虽幼,可成王之弟已成年,兄终弟及,为什么不辅佐成王之弟?”
朱棣连接几招,恼了,继而一想,毕竟有求于他,于是强压心头怒火,走下龙椅,拍了拍方孝孺的肩头笑说:“这是我朱家的家事,先生不必费心。”朱棣边说边吩咐左右,捧上文房四宝,笑说:“朕今登基,诏告天下,这诏书还得劳驾先生起草。”
方孝孺接过笔来,狠命地掷在地上,高呼:“不就是个死吗?死就死,诏书不可起草!”
不但不识抬举,而且句句顶撞,朱棣脸色铁青勃然大怒:“朕怎能让你痛快就死?你就不怕灭九族?”谁知方孝孺的回答出人意料:“就算你灭我十族,我也决不屈服!”朱棣咬牙切齿地说:“好!好!那我就灭你十族!”
话说到这份上,自然崩了。方孝孺居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惧怕,反而大骂朱棣“逆臣”、“弑君”、“篡位”,越骂越难听。朱棣气急败坏,令手下割开方孝孺嘴角两旁,直割到两耳,不让他开骂。逮捕杀戮方孝孺九族,朋友学生算第十族,共杀八百七十三口,充军流放的不计其数。朱棣还不解恨,又挖了方家祖坟,焚尸扬灰!
淫威之下,也有铁汉。方孝孺祖籍台州宁海,锦衣卫逮捕方孝孺家属时,配合行动的宁海县尉也就是公安局长魏泽。为保存忠良的骨血,魏泽冒泼天的大险,悄悄地隐匿了方孝孺九岁的儿子方德宗。台州的秀才余学夔在城门口的告示上没发现方德宗的名头,心知有秘,赶到宁海,佯装疯癫,在宁海街上乞讨,打探秘密。一天,见魏泽骑马在街市走过,就对着魏泽唱疯歌,歌词中表示愿学程婴。这程婴,就是春秋时晋国藏匿救护赵氏孤儿的义士。魏泽一听就明白这疯歌的意思,但事关重大,不敢贸然接洽。魏泽便假装糊涂,骑马入衙。这样连续几天后,魏泽找到余学夔的住处,送上方孝孺的部分文章,把方德宗交托给余学夔,嘱其逃走。余学夔带着方德宗航海逃亡,后又潜入松江府华亭县青村安顿下来,改姓为余,为渔人结网度日。一年后,余学夔携方德宗潜入松江府,密访方孝孺的门生俞允。俞允乃洪武二十七年(公元1394年)进士,他冒着杀头的危险,收留了方德宗。不久,睢阳知县、华亭人任勉致仕,也捐金助养。十四年后,俞允以养女招方德宗为上门女婿,改姓为俞。传到第三代,方德宗的三个孙子友直、友谅、友竹不幸染上了时疫,方家血脉恐要断流。
听完王白谷的叙述,徐阶跌足长叹:“忠良之后,陷此窘境,委实可悯!昔人魏泽、余学夔能冒生命危险伸出援手,而今事过境迁,危险无多,能不出手相助?”当即向王白谷耳语几句,取金两锭交与王白谷。王白谷伸出大拇指晃了晃,二话不说,匆匆而去。
王白谷大费周折找遍郡城,才在泖湖寻得友直、友谅、友竹三人。其时三人已骨瘦如柴,几无人样。徐阶悄悄命人扩修茅屋,又延医诊治,半年后三人身体康复。徐阶又延请塾师教读三人。后来三人之子俞继儒、俞忠胄、俞忠裔、俞忠祚都成了秀才,进了县学。万历三十七年(公元1609年),松江缙绅又共同发起,在西门外建求忠书院祭祀方孝孺,凡救助方德宗者陪祀。求忠书院时不时请大儒讲学,培养学子。
寄爹去世后,杨琬也重服守孝,陪伴着顾夫人、可久,整日以泪洗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三个月后,她对可久说:“嫂子,反正哥睡在书斋里头,今晚我陪你同寝,说说话儿好吗?”可久也发觉杨琬变化甚大,好似换了个人似的,知她有心事,同寝也可顺便开导开导,也就一口答应。
晚上,姑嫂俩一人拥一个被筒,躺在床上说话。可久先开的口,她问:“这三个多月来,妹子像换了个人似的,妹子好像有什么心思,可与嫂子说说?”杨琬倒也干脆,开口便奔主题:“嫂子,我想出家!”可久吃了一惊,女孩儿家家,想出嫁也能说,岂不羞死人么?但因见杨琬心事重,不便指责,便顺水推舟说:“妹子,真想出嫁,嫂子心目中倒有个合适的对象……”话未说完,杨琬羞得脸上飞红,双手捂着脸说:“嫂子这么聪慧,也会听岔?还是拿妹子取笑?我是想遁入空门!”可久一听,花容失色:“休得胡说,妹子想的应该是出嫁而不是出家!”“嫂子错了!妹子这命,也许太硬,逢人便克。嫂子你看,我父亲暴毙在任上,母亲惨死瓜锤下。举目无亲时,认寄妈为母亲,不过五年工夫吧,寄爹又被克了。思前想后,妹子生来就是一生陪伴菩萨的命。”可久说:“妹子多虑了。令尊令堂去世,与妹子的命无关。我公爹的去世,如果说克,也轮不到妹子头上,头一个应该是嫂子我。胡思乱想些什么!”杨琬轻描淡写地一笑,好像在说别人的事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