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前云南按察司经历沈淮老先生,自从在广富林见了徐阶以后,对徐阶颇为欣赏,就对曹安流露出想把孙女许配徐阶的意思。曹安接到顾夫人书信,知晓了为徐阶物色配偶的事,他虽不赴徐府,却把信息告诉了沈淮,所以一拍即合,沈淮的儿子沈锡却迟迟不肯答应。这沈锡是个秀才,女儿仲恒是他的掌上明珠。当年沈锡携女儿赴昆明探望老父,曾在云南的禅宗胜地筇竹寺为女儿求了一签,那情景宛然在目。
昆明西北郊玉案山上筇竹寺大雄宝殿、梵音阁、天台来阁,三处共供奉五百罗汉,神情特别夸张,形体十分怪异,一罗汉手长超过身长数倍,正在揽月;一罗汉腿长超过身长数倍,两腿跨海……女儿看得又叫又跳,新奇得不得了。
后来父女俩在左右立柱上雕刻着“大道无私,玄机妙语传灯录;仙缘有份,胜地同登选佛场”的大雄宝殿求了一支签。封签上二十八字是:“牛女头上插郎花,命中有子旺夫家,孺人恭人授一品,荣华不尽更荣华。”寺内高僧解签时说,此女是富贵之命,有旺夫之相,丈夫起码是个探花,享尽荣华富贵。根据后来的事实判断,那高僧的解签有些道理,但“荣华不尽更荣华”这句解释似是而非,以后便知。
回想这段往事,沈锡兴奋不已,心想,徐阶只是个举人,有没有探花的命还未定,所以迟迟不肯应允。其父沈淮见状,也不想为难儿子,更兼身体欠佳,懒得多管。聂豹闻说此事后,对沈锡详谈了自己的看法,认定徐阶前程不可限量,敦请沈锡再做考量。
县太爷说媒,沈锡拉不开情面,既不拒绝,也不应允,却去顾承祖、曹安那儿咨询,两人对徐阶倒是力挺的。于是沈锡回复聂豹,先排两人的八字,看看合适不合适。这不,聂豹听到回音,就直奔徐府来了。
聂豹是儿子的先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所以顾夫人对聂豹并不回避,因为丈夫比聂豹年长,所以两人就叔嫂相称。
坐定以后,不待顾夫人开口,聂豹抢先说:“恭喜嫂夫人。”顾夫人一呆,想这喜从何来?莫非排八字的事泄露了?聂豹接着说:“小弟今为令郎的婚事而来。”顾夫人心里埋怨起陪同自己去岳庙的丫环来,嘴巴这么快。但脸上不露声色说:“请问叔叔说的是谁家的姑娘?”聂豹一五一十,便把沈锡的意思讲了一遍。听完以后,顾夫人傻眼了。我不为徐阶婚事操心吧,谁也不提,我一操心吧,聂豹居然立即跟进。怎么办呢?心下转念,多一种选择也好,就把徐阶的八字写在张小红纸上,递了过去。
过了一天,聂豹又到徐府,带来消息说,先生看过两人八字,从生肖上看不相冲不相克不相害,平平。从八字上看女能旺家,子孙满堂,男能荣妻,妻有诰命。顾夫人不知沈锡原先不应这门亲,还以为对方迫切,在八字上弄了手脚。从聂豹手中取了两人八字,说要征求丈夫意见,施了个缓兵之计。私下又去岳庙,找那瞎子先生掐算,报出八字之后,不料碰了一鼻子灰。瞎子先生说:“此两人八字,前天已掐算过了,爱信不信,请回吧!”看来那瞎子先生不懂生财之道,多做一笔生意有何不好?且脾气还不小。顾夫人轻声慢语说:“先生不要误会,并非我不信,只因那天我未到场,只想核实一下……”听她这么一说,瞎子先生态度平和了些:“此两人的八字能配成好姻缘,不必多疑。”
回到家中,顾夫人想只能选择沈锡的女儿了,可对杨琬有些不公平,届时为杨琬找一个好婆家,作为弥补吧。
几经周折,双方终于回过头来走了程序:问名、纳采,一切如仪。可婚事要推迟几年,等待徐阶应试之后再举行。婚事尘埃落定,三个当事人却完全被蒙在鼓里,杨琬无忧无虑,在家中小花园里秋千上春衫薄,仲恒神定气闲,在府中精读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徐阶意气风发,在岳阳楼上披襟当风呢。
岳阳楼在明代已经是江南三大名楼之一,它屹立在洞庭湖畔,登临所见,“衔远山,吞长江,浩浩荡荡,横无际也”。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对句多,字数也不足五百,是一篇极好的八股文样板。尤其是他那“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名句,脍炙人口。徐阶从中悟出了作文“立片言以居要”,才能高屋建瓴、气势不凡的道理。
嘉靖二年(公元1523年),徐阶又周览了成都孔明的祠堂,遥想隆中决策的情景;在咸阳的未央宫,思考韩信被杀的教训;在洛阳的周公庙,揣摩握发吐哺的奥秘,收获之大,自不待言。回到松江以后文章又有长进。李绍文《云间杂识》称徐文贞公(即徐阶)梦八仙之一的吕洞宾将一具仙骨换掉了他的俗骨。醒时犹隐隐觉痛,后官至极品。
这话当然是徐阶自己说的,很有些传奇色彩,就像唐朝大诗人李白,曾在梦中见自己的笔头上开出花来,从此诗文突飞猛进,终于成了“诗仙”;就像南朝的江淹,梦见有人对他说:“我的一支五色笔在你那里很久了,该还给我了。”从此就“江郎才尽”一样。虽然传说不可轻信,但意思还是有一些的,那是因为徐阶经过此番壮游,眼界大开,精神得到升华,文思泉涌,浩然正气在胸。在这种状态下,是心理暗示起了作用,才有了这么一个梦也未可知。
徐阶领了乡荐,也就是行省证明举人身份的文书,赴京会试,登舟从水路赶到浙江,换乘了一条船。这船上有好几位浙江的举人,也是进京赶考的。少年举人踌躇满志,一路上高谈阔论,以显示才能。独独徐阶坐在一旁,闷声不响。当举人们了解徐阶也是举子,赴京赶考以后,就不断出难题问他,徐阶一概笑答不知。于是,这些举子相互咬起了耳朵,说此人学问浅薄,中举出于偶然,私底下就叫他“偶然”。谁知到了北京,会试三场下来,徐阶成绩优异,成了会士,经过廷试,徐阶被钦点一甲第三名,也就是探花。那年徐阶青春二十。一篇《廷试策》显示出徐阶才情不凡,把它与孔明《隆中对》相提并论,也许溢美,然确也出类拔萃!廷试题是:“朕欲励精有为,上追隆古之治,如之何而可?子诸生皆学古通今,明于王道,有以佐朕之不逮者。其各殚心以对,毋泛毋略,朕将采而行之。”也就是征求治国的方略。徐阶提出了自己治理天下的思路。文章纵论三皇五帝、尧舜禹汤、秦汉唐宋治理天下的成败得失,主张“法制”治天下,而且“法制”要随时“维新”,不可一成不变;提出“纪纲”齐万民;“功罪”要明,“赏罚”出于公心;要让天下百姓明白什么可做,是“荣”,什么事不可做而且必不可做,那是“辱”……二十岁的年纪,满肚子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学问,且文字也极漂亮。如“人君以一人之身,尊临乎其上,非有法制一齐之,则民将无所于守,而其涣者不可一;非有纪纲以持之,则民将莫知其向,而其薄者不可醇”。“核功罪,以公赏罚之施;辩贤否,以定上下之分”。佳句警语不胜枚举。大学士杨廷和击节叹赏视为天人嘉靖帝金口褒奖,钦点探花。松江人徐阶名扬天下,平步青云,松江府上下,交口传颂。这篇《廷试策》就收入他后来编成的《世经堂集》流传至今。
在赴京船上,举人们都相互留下姓名、地址,以便日后联系。徐阶得中探花以后,就给各举人写了一封信,其中有一首诗:“捧领乡荐谒九天,偶然趁得浙江船。世间难得偶然事,谁知偶然又偶然。寄语同舟诸君子,三年以后皆偶然。”婉转地回应了他们的耻笑,又真诚地祝福他们好运,这就是徐阶以后行事风格的雏形。
徐阶高中,自然兴奋万状,但表现却很低调,不像一般的进士那样趾高气扬,也没有效法唐代的孟郊“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这性格,《明史徐阶传》称“阴重不泄”——什么机密都藏得住。回松江以后,徐阶对曾经教育过他的老师,一个个登门叩谢送礼,几位前任教谕,也一一去信谢恩,显示出他的老成持重。
很快,皇恩下达,徐阶被任命为翰林院编修,命徐阶十日后上京赴任。翰林院编修只是个七品官阶,并不高,但翰林院是个储才之地。内阁大臣都从翰林院出,历来是清贵之地,前程无量。
徐阶得中探花,最高兴的是聂豹,因为这件事既显示了他有知人之明,又验证了他促徐阶游名山大川,恶补养气决策的正确。顾夫人、亲家沈锡,包括松江的大老们,一个个喜形于色。松江,毕竟好多年没有这么风光过了。
接下来聂豹要办的大事,就是帮徐阶办婚事。根据朝廷规定,新科进士还未完婚的,可上奏朝廷,给予假期,奉旨完婚。但徐阶和沈仲恒订婚之事,双方家长都秘而不宣,当事人浑然不知。是告诉徐阶真相的时候了,但是怎么说才不显得突兀呢,倒要费一番思量。
聂豹夜访徐府,顾夫人热情接待,徐阶更是兴奋,他悟出了知也僧偈语的第一句“长江上游与豹言吉”。长江上游,就是江之西,江西。聂县令是江西吉安人。“遇豹言”就是碰见了聂豹,讲得上话了,所以才有自己的今天。聂豹就是自己命中的贵人,聂豹来访,肯定是好事,哪能不高兴。其实,徐阶只解对了一半,结果日后才见。
聂豹坐定,清了清嗓子,向顾夫人施了个眼色。见顾夫人默默地点了点头,聂豹就开言了:徐阶,你是新科进士,不日就赴京上任,你母“亲独自操劳家务,年事已高,不胜其烦,你是否思考过娶一房媳妇,帮助母亲持家,以尽孝道?”聂县令的话有着不容拒绝的意思,又是母亲不胜操劳,又是行孝道,拒绝就是不孝。历代都标榜以孝治天下,不孝在大明律条中属十恶重罪,但一时去哪里找意中人呢?徐阶不断点头称是,但难以表态。
这时,顾夫人接口了,讲述徐阶壮游时,家中已为他相了门亲,女方是官宦之家的千金,小他两岁,两人生辰八字也已请术士掐算,不仅不冲不克不害,那小姐还有旺家帮夫之相,业已纳聘,但等进士试后成亲。
徐阶听了,只觉得突兀,自己毫无思想准备。然婚姻大事,历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能反抗。到底是谁家千金呢?莫非是杨琬小姐?但他脑海中,却浮出了可久的模样,不免心中忐忑。
“孩儿谨遵父母之命。但不知定的是谁家小姐?”母亲和聂豹见徐阶表态,心里的石头放下了。母亲笑说:“是本郡诸生沈锡的女儿沈仲恒。沈小姐端庄秀丽,针指女红件件皆精……”聂县令担心徐阶因女方之父是个秀才而犹豫,赶忙接口补充道:“在家塾中读过四书五经,知书明理,与你很般配。”
对方是沈府千金,芳名仲恒,模样如何,学问怎样,徐阶一概不知。徐阶对与自己差不多年龄的女孩也无交往,只是见过杨琬,还有一位就是在广富林曹安府上见到的可久小姐。杨琬粉妆玉琢,十分可爱;而在他心里偶尔想起的倒是体态轻盈、秀色可餐、有两个浅浅酒涡的可久。那位仲恒小姐究竟长得如何呢?徐阶不免有些想入非非。
见徐阶无语,聂豹便嘱他赶紧写一奏本,赶忙进京,先去翰林院报到,然后奏上朝廷,请求赐婚。徐阶只得照办,连夜写成,第二天就往京城里赶。
松江家中也就忙开了,又是选日子,又是筹办喜宴,又是准备请柬,商议邀请的对象。
半月之后,嘉靖帝准了徐阶之请,命他回华亭完婚。
新科探花郎结婚,在松江城里引起了轰动,平素有来往的,都纷纷前来庆贺;无来往的,也十分殷勤,来笼络感情;有睚眦之怨的,也装出笑脸,送上礼金,一场喜宴充分反映了世间百态。
父亲徐黼,赶回主婚,府尊以下,全都赴宴,可谓群贤毕至。同窗顾中立、王白谷更是闹得不可开交!待喜宴散尽,徐阶进入洞房,只见绣帐低垂,红烛高烧,穿戴着凤冠霞帔、一身珠光宝气的新娘端坐在床沿上,头上的红盖巾纹丝不动。“真是好功夫,好修养。”徐阶心想。走近洞房中央的桌子,拿起喜棒,就去挑那红盖头,还未近身,就闻得丝丝淡淡的甜香,挑开盖头,新娘粉颈低垂,难见玉容,待低下头去端详,徐阶不禁心花怒放,失声喊道:“咦,怎么是你?”
只听得新娘扑哧一声娇笑,接着是莺声燕语:“不是奴家,相公还指望谁家娇娘?”徐阶情知说错话了,赶忙弯腰作揖:“只道是沈府仲恒小姐,原来是故人可久姑娘。小生喜极失言,这厢赔礼了。”“相公有所不知,仲恒乃奴家之名,可久是奴家之字。”徐阶接口道:“可久好,可久好,有可久姑娘做伴,小生不求万户侯,但愿人长久了。”谁知可久又不乐意了:“相公差矣,李贺诗云‘少年心事当拿云’,奴家还指望着夫贵妻荣呢。”踌躇片刻,徐阶问:“怎么不见祖父?”可久轻声叹道:
“祖父染病在床,不便现身。等着我俩为他冲喜呢。”“好啊,明天就去拜见祖父!”可久故生恼意,说:“又说傻话!三朝才能回娘家呢,莫非中了探花就能乱来?”
两人说说笑笑,很是融洽。隔不多久,就见洞房内红烛高烧,悄无声息了。半月之后,徐阶择日登程,去北京走马上任。真是:大登科后小登科,少年夫妻试缠绵。
此去京师展鸿图,宦海沉浮五十年。殊不知此时朝廷正酝酿一场殊死恶斗,徐阶进京,生死难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