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绣口一开:余光中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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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创作的旅程——自序及后记(11)

《控诉一枝烟囱》、《透视》、《还乡》三首分别选进尔雅版一九八六年、一九八七年、一九八八年的年度诗选,正好代表社会批评、自我探索、两岸新局三种不同的思路与诗路。其中《控诉一枝烟囱》流传最广,至少已进入两岸的六七种诗选,并见于黄维樑、李元洛、流沙河、毛翰、向明等的评价。一九八六年三月十一日,此诗发表于《中国时报》之后,高雄市议员曾据以质询环保局,更引起该局股长萧家胜及技士郑明燕合写《看,微笑的天空》一诗答辩。(事见四月三十日《自立晚报》,五月一日《中国时报》、《联合报》、《新闻报》。)直到十月二十日,渡也还在中华日报刊出一首诗,题为《余光中控诉一枝烟囱》。

《石器时代》批评印章使用的不便,不料郑玉波法官所著《民法总则》论签名盖章的一节竟加以引述。

《纸船》当日在《中国时报》刊出后,引发几篇投稿,对长江头尾之解颇有争议。现在经我修改,头尾互易,望能平息此争。

《雨声说些什么》、《天问》、《壁虎》、《欢呼哈雷》等诗,分别有陈迹、李元洛、林也牧、黄维樑的评介。

《珍珠项链》也有李元洛、流沙河、谢常青的评析。李文《大珠小珠落玉盘》最长,刊于广西《柳絮》月刊一九八八年第二期。流文载于《余光中一百首》。谢文《情意缠绵的〈珍珠项链〉》则见《当代文坛报》,一九八七年八月号。此诗我每次当众朗诵,都有共鸣。去年九月在渥太华对一群华人听众诵毕,赢得热烈反应,并且害得在座的太太们埋怨丈夫不送项链,更不提献诗了。

在大陆引起最大反响的一首,应推《蜀人赠扇记》。蜀人乃四川名诗人流沙河,本名余勋坦,小我三岁,从香港时期起就和我通信,却尚未见面。诗成之后,寄去成都给他。他写了一篇读后记,和原诗一并寄给《人民日报》。一九八七年十月一日,此诗发表于《中国时报》。十月六日于《人民日报》,附流沙河的读后,和我给他的原信影印。十月八日,同样的组合见于《人民日报》(海外版)。后来加以转载的,有《新华文摘》(一九八七年十月二十八日)。一九八八年第六期上海《语文学习》刊出刘兴汉的《巴山蜀水系乡思——读台湾余光中的〈蜀人赠扇记〉》。一九八九年四月八日,《文学世界》刊出另一四川名诗人方敬的《第三者的插话——余光中〈蜀人赠扇记〉读后》。

在此我必须一提流沙河的《余光中一百首》。从一九八六年一月起,流沙河在安徽的《诗歌报》半月刊上,逐期选释我的诗作,共一百首,是为此书的前身。一九八九年一月,《余光中一百首》由香港的香江出版公司推出。一九八八年一月,此书在大陆由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初印即三万册;书中最后评析的七首诗,包括《控诉一枝烟囱》和《珍珠项链》,均为《梦与地理》里的作品。

另有《余光中诗选》一种,由刘登翰、陈圣生合编,一九八八年三月,由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出版,选诗一百一十首,止于香港时期之《别香港》。

一九九○年四月于西子湾

诗,我的辟邪茱萸!

——《五行无阻·后记》

《五行无阻》是我的第十七本诗集,里面的四十五首诗都是一九九一年到一九九四年之间所作。自从十三年前由香港回台,迁来高雄定居,这已是第三本诗集。

一九九二年九月,我应北京社会科学院外文研究所之邀,去北京访问一周。隔了四十三年,那是第一次回到大陆,却不是回乡,因为小时候从未去过北方。所以站在街边的柳荫下,怔怔望着满街的自行车潮,不知道应感到熟悉还是陌生。北京人问我感觉怎样,我苦笑说:“旧的太旧,新的太新。”旧的,是指故宫;新的,则是指满街的台港饭店和合资大楼;我神往已久的那些胡同却不见了。

不过我还是写了《登长城》、《访故宫》、《小毛驴》三首,总算未交白卷。北方虽非我的故乡,却为汉魂唐魄所寄,是我的祖先的祖先所耕所牧,所歌所咏,广义而言,久已成为整个民族的故土古都,不必斤斤计较、追溯谁何的家谱了。所谓乡愁,原有地理、民族、历史、文化等层次,不必形而下地系于一村一镇。

地理当然不能搬家,民族何曾可以改种,文化同样换不了心,历史同样也整不了容。不,乡愁并不限于地理,它应该是立体的,还包含了时间。一个人的乡愁如果一村一镇就可以解,那恐怕只停留在同乡会的层次。真正的华夏之子潜意识深处耿耿不灭的,仍然是汉魂唐魄,乡愁则弥漫于历史与文化的直经横纬,而与整个民族祸福共承,荣辱同当。地理的乡愁要乘以时间的沧桑,才有深度,也才是宜于入诗的主题。

所以两岸开放交流以来,地理的乡愁固然可解,但文化的乡愁依然存在,且因大陆社会的一再改型而似乎转深。而另一方面,长江水浊,洞庭波浅,苏州的水乡也不再明艳,更令诗人的还乡诗不忍下笔。于是乡愁诗由早期的浪漫怀古转入近期的写实伤今,竟然有点难以着墨了。两岸开放,解构了我的乡愁主题。不过,在这本《五行无阻》里,乡愁变奏之作仍有《洛城看剑记》、《祷女娲》、《嘉陵江水》、《油桐灯》、《火金姑》等首。其中《油桐灯》的一幕长在心头,我的散文集里早已一再出现,如今引入诗中,成了童年的神话,仍然令我低回。

写海岛的诗仍然不少,约占全书四分之一的分量,其中除了《玉山七颂》是为王庆华的雄伟摄影配诗,而《初夏的一日》、《还是邻居》、《西子湾的黄昏》三首是写高雄港城的静观自得之外,他如《海外看电视》、《读唇术》、《一片弹壳》、《同臭》、《白孔雀》、《停电》、《无缘无故》等所写的台湾经验,不幸却是负面对于正面。不过这样的感受应当有相当的社会意义,并非纯然的个人抒情。

《海外看电视》是在温哥华的电视上看台湾政局,但是回到台湾,却从电视的国际新闻上看到《戈巴契夫》、《圣奥黛丽颂》、《裁萝刀》三首诗的题材。我在《艺术创作与间接经验》一文中曾说,置身当代社会,一位作家如果不甘于写实主义的束缚而有心追求多元的主题,不妨向相关的艺术、学问,与多般的媒体去广泛取材。电视正是最生动的资讯,加上报纸的文字与图片,往往能提供我写诗的题材,如果取舍得当,再掺以适量的同情与想象,就可以创造其妙的合金了。《戈巴契夫》一首,大陆上恐怕没有诗人敢写,而台湾呢又似乎没有诗人肯写。戈巴契夫早已失势,似乎是过时了,我却认为他独臂推倒了骨牌搭成的苏联帝国,结束了冷战时代,是二十世纪真正的伟人。

亲情一向是我的重要的题材,在这本《五行无阻》之中仍得四首,以篇幅而言,分量颇重。《三生石》一组四首发表后,引起不少评论,转载亦多,亡友高阳更在聊副刊出四首七绝以和。用旧诗来和新诗,在文体史上不知有无前例?《抱孙》与《私语》,一写实,一魔幻,但用的都是对比手法。这一类题材写的人不多,应可继续开拓。至于弔亡父的《周年祭》,比起我多篇的怀母诗来,却是新题。诗经《小雅》里的《蓼莪》,是父母一同弔念的。古代诗人似乎绝少独弔亡父。至于西方,此题也绝少见。最值得注意的,是标榜多情的浪漫诗人,用情的对象几乎都不包括父母,尤以雪莱为最。

谐谑的诗则相反,古人写的还多于今人。朱光潜常说,在大家作品里,高度的幽默每与高度的严肃并行。《五行无阻》里,谐谑之作也有五六篇,按朱光潜的期待当然尚不足。《东飞记》纯然是自谑,不过那经验应该是今人常有的。《闻锡华失足》是听说梁锡华在台湾跌了一跤戏作而成,古代文友之间互相为诗调侃,并不罕见,现代诗却少有。《人鱼》与《撑竿跳》也是现代诗的冷题目。《无缘无故》像歌,倒是可以谱成流行曲。

不过书名却没有向前述的各诗里去挑,而选了一首用五行来参生死的玄想之作。探讨自我生命的终极意义,该是玄想诗最耐人寻味的一大主题。在现代主义与存在主义流行的六〇年代,不少“难懂”的诗,或虚无,或晦涩,往往以此自许,但是真能传后的杰作寥寥无几。当年在那样的风气下,我也曾写过这样的玄想诗句:

你不知道你是谁,你忧郁

你知道你不是谁,你幻灭

当时读来,似乎也有点哲理。王国维曾引宋词三段来引证人生事业的三个境界。我觉得,要印证生命,也不妨用前引的两句,再续以这样的第三句:“你知道你是谁了,你放心。”

中年时代,我一直在“你不知道你是谁”与“你知道你不是谁”之间寻寻觅觅,追求归宿,那探险热烈而紧张。叶慈所谓:“与自我争论,乃有诗。”正是此意。到了《白玉苦瓜》一诗,才算是“你知道你是谁了”,于是曾经“是瓜而苦”的,终于“成果而甘”。《安石榴》诗集的《后半夜》里,也有这样的自悟之句:

此岸和彼岸是一样的浪潮

前半生无非水上的倒影

无风的后半夜格外地分明

他知道自己是谁了,对着

满穹的星宿,以淡淡的苦笑

终于原谅了躲在那上面的

无论是那一尊神

《五行无阻》一诗也属于这种自励自许的肯定之作,不过语气坚强,信心饱满,一往直前,有如誓师。如果《后半夜》对生命是苦笑的承受,而《白玉苦瓜》对永恒是破涕的敬礼,则《五行无阻》应是对死亡豪笑的宣战。不消说,那心境正是“我知道我是谁了”。不管诗中的自我是小我还是大我,其生命是形而下或形而上,临老而有如此的壮志,总是可以面对缪斯的。

其他几首,例如《纸船》、《老来》、《非安眠曲》、《老树自剖》等,也都可归入同类主题。这些诗不仅可作面面观的自传,更有自我定位的意味,颇像柯科希卡与梵谷的自画像。值得注意的是:中国古代画家少有自画像,但古代诗人如陶潜、杜甫、苏轼等却写了不少自述诗,屈原更是把自传升华为神话。王尔德借剧中人高凌子爵的口指出:自恋是一个人终身的罗曼史。一句话,真抵得上弗洛伊德一本书。

自述诗当然不尽是自恋,也可以写成自励、自伤、自暴或自嘲。但是不管如何掩饰,其为自恋之变奏则一。少作不计,仅仅回顾《在冷战的年代》以来,这样的述志诗除了《火浴》、《盲丐》、《守夜人》、《独白》、《与永恒拔河》、《五十岁以后》等首论析较多之外,至少还有十二、三篇(附注)。

一位诗人到了七十岁还在出版新作诗集,无论生花与否,都证明他尚未放笔。其意义,正如战士拒绝缴械。艾略特享年七十七岁,但是五十五岁以后便不再写诗。今年重九是我七十足岁的生日,《五行无阻》还在这清秋佳节出书,可谓自力更生,该是一位诗人,不,诗翁,最好的自寿方式了。更进一步,重九这一天我还要在九个报刊上发表今年刚写的九篇新作,以证明老而能狂,虽然挥霍了一点,放的却是自备的烟火。

不必登高,也能赋诗。我要告诉仙人费长房说:“诗,是我的辟邪茱萸,消灾菊酒。”

一九九八年八月于西子湾

(附注:包括《自塑》、《预言》、《旗》、《菊颂》、《魔镜》、《石胎》、《不忍开灯的缘故》、《对灯》、《鹰》、《中国结》、《高处》、《耳顺之年》。)

二十五载对海结海缘

——《高楼对海·后记》

《高楼对海》是缪思为我诞生的第十八胎孩子,也是高雄为我接生的第四本诗集。

取名《高楼对海》,是纪念这些作品都是在对海的楼窗下写的,波光在望,潮声在耳,所以灵思不绝。来高雄将近十五年,我一直定居西子湾中山大学的教授宿舍,住在甲栋四楼,无论靠着阳台的栏杆,或是就着书房的窗口,都可以越过凤凰树梢,俯眺船来船去的高雄内港,更越过长堤一般的旗津,远望外面浩阔的海峡。家居如此,上班就更加亲近水的世界了。山回路转,我的办公室在文学院四楼,西子湾港口的堤防和灯塔,甚至堤外无际的汪洋,都日日在望。高雄气候晴爽,西望海峡,水天交界的那一线虚无,妙手接走的落日,一年至少有两百多个。那正是大陆的方向,对准我的童年;也是香港的方向,对准我的中年;余下来的岁月,大半在这岛上度过,就像寿山、柴山一样,在背后撑持着我。十五年来如此倚山面海,在晚年从容回顾晚景,命运似乎有意安排这壮丽的场景,让我在西子湾“就位”。

无论如何,这寂对海天的场景,提供了我诗境的背景,让我在融情人景的时候有现成的壮阔与神奇可供驱遣,得以事半功倍。当然海峡就横陈在那里,人人得而咏之,就像江峡就隐藏在那里,人人得而探之。只是在杜甫之前,江峡一直无主,杜甫之后,就收入他的句中,为他所有了。为诗人所有之后,也就为天下的读者所有了。

西子湾的海天久已成为我高雄时期待作的背景,从最早的《望海》、《梦与地理》、《让春天从高雄出发》到最近的《夜读曹操》、《高雄港上》、《风声》,莫不如此。如果十五年来我未做海的邻居,则不论诗情如何澎湃,也写不出这样的句子:

更外面,海峡的浩荡与天相磨

水世界的体魄微微隆起

更远的舷影,幻白贴着濛濛青

已经看不出任何细节了

隐隐是艨艟的巨舶两三

正以渺小的吨位投入

卫星云图的天气,众神的脾气

(《高雄港上》)

也不可能有如下的“互喻”虚实相生:

晚霞去时,把海峡交给灯塔

我的桌灯也同时亮起

于是礼成,夜,便算开始了

灯塔是海上的一盏桌灯

桌灯,是桌上的一座灯塔

(《高楼对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