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之行》不是一部写实的作品,而像一个童话。主人公H.H.(又是作家黑塞名字的第一个字母)是个小提琴手,他为了“去找美丽的公主法特美,可能的话去赢得她的爱情”而加入了一个盟会,会员们一起到东方朝圣。在这个朝圣队伍里,真实的、虚构的、古代的、现代的人物汇聚一堂,他们有老子、柏拉图、莫扎特、诺瓦利斯、霍夫曼、波德莱尔、堂吉诃德、香第、还有黑塞自己小说里的劳歇尔、席特哈尔塔、克林格索尔和歌尔特蒙等人,这是个超越时代与国界、超越各种文化与宗教的团体。他们虽然在去东方的路上,但始终没离开过德国和瑞士,所到之处都是黑塞本人呆过的地方。书中的东方不是具体的方位,也就是说不是一个地理概念,而是一个理念,一种理想,是精神家园的代名词,这一点可从这支队伍朝圣的宗旨中读出:“我们的目标并不局限于一个国家,也没有任何地理限制,而是寻求灵魂的故乡和青春,它们无处不在,却又处处皆无,它们是一切时代的统一体。”
通往这个精神家园的路很遥远,没尽头,这支队伍永远在回家的路上,朝圣队伍不仅超越了地理限制,同时也超越了时间:“这支信徒和献身者的队伍涌向东方,涌向光明的故乡,永远不停,它穿越了几个世纪,仍在路上,朝着光明与奇迹,我们每个兄弟,每支队伍,我们整个大军及它的陆军这一伟大的旅行只是灵魂永恒大河中的一朵浪花,向着东方,向着家乡,英才们永远朝着故乡努力。”按德国浪漫派作家诺瓦利斯的话就是“我们去何方?永远回故乡”。
《东方之行》的主题之一是服务,这一主题在一个人物身上体现得最为充分,这人就是盟会的仆人里奥。他朝圣的目的是寻找所罗门的钥匙,学会听懂鸟语。里奥的言行举止颇有中国先哲的味道,他纯朴自然,清心寡欲,乐于为他人服务,正像老子说的“见素抱朴,少私寡欲”。当H.H.问他艺术家为什么看着像半个人,而他们的画却栩栩如生时,他用个比喻说,这就像母亲给婴儿喂了奶,把自己的美丽和力量给予孩子后她自己显得微不足道了,这虽然挺惨,但这是个准则,即“服务的准则。谁想长寿必须服务。谁想统治,不能长寿”。后来证明,这个谦逊的仆人实际上是盟会的领袖,他先仆人后领袖,在他身上不正体现着老子“欲先民,必以身后之”的圣人之道吗?
东方之行也是主人公的一次心灵之旅,它把他带回历史,带到天真灿烂的童年,接着,踏上了成长过程中的必经之路——怀疑、彷徨、弯路、绝望,失去了依托的精神支柱,找不到生活目标与意义,“一切都将失去它的价值,失去它的意义:我们的团结,我们的信仰,我们的宣誓,我们的东方之行,我们全部的生活。”他的迷失使他找不到盟会,原以为它解散了,后来他找到了突然消失的里奥,里奥把他带到最高法庭前,他对自己提出了起诉,他愿意接受任何审判。这时他才认识到,盟会始终存在着,是他自己对它不忠,成了逃兵,他愿意接受法庭的任何裁决。法庭把他的怀疑、彷徨、弯路、绝望看成是一种考验,宣布他无罪,因为法庭知道只要想理解人生,想找到人生意义,绝望是不可避免的,人通过绝望才能长大,绝望是孩子与成人的分水岭。当然法庭还给他一个考验,那就是在档案中找到自己的资料认识自己。在档案馆,主人公对自己进行了自我审视,因而在成长的路上又上了一个台阶。
《玻璃球游戏》与《东方之行》在服务主题上有着一致性。黑塞以克乃希特给《玻璃球游戏》的主人公命名,克乃希特在德语里就是仆人的意思。音乐大师教导他:“一座建筑,其中的每一块砖头唯有在整体中才具有自己的意义。离开了整体便无路可走。”黑塞,《玻璃球游戏》,张佩芬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8年,第75页。克乃希特是有领导才能的,不管是当主辩论手还是他周围总有景仰他的人都能说明这一点,但克乃希特知雄守雌,颇有老子的味道,他既无统治他人的欲望,也没有发号施令指使他人的兴趣,只知道自己只有通过服务于宗教团体才能让领导天赋才能得到净化和强健。最后他成了领袖人物,做了卡斯塔里恩最高行政长官。他的成长过程正像老子所说的“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
黑塞晚年的《玻璃球游戏》也是一部包含对立与统一的作品。玻璃球游戏既然以音乐为基础,必然也包含着和谐的因素,玻璃球游戏就是和谐完美的象征,玻璃球游戏大师们对这种游戏的规则了然于心,自然能使事物达到和谐的完美境界:“有一派的游戏能手们很长一段时间里喜欢运用对位方式将两个对立的主题或者概念作并行研究,譬如法律与自由,个人与团体等,最后让它们得到和谐结合。人们认为这类游戏的巨大价值在于可以把两种主题或者命题完全平等地并行展开,而使两个正反对立的命题尽可能融合为纯粹的综合。”
黑塞在这部作品中探讨最多的还是艺术与生活的关系,玻璃球游戏在作品中是精神生活美学领域的比喻。为了探讨这对矛盾的关系,他走的仍是两个相反互补的人物布局的老路,在这里,他让一个在卡斯塔里恩旁听生特西格诺利成了主人公克乃希特的对手与朋友。特西格诺利与克乃希特的交往是“可称为一部两个主题并进的乐曲,或者说是两种不同精神相辅相成的辩证关系。”西格诺利与克乃希特是完全相反的人,前者是一个“来自世俗世界的外人……对这个人来说,卡斯塔里恩王国连同其一切规章、传统和理想统统不过是一段路程,一个中转站,一次短暂的逗留而已……等待着他的不是宗教团体,而是功成名就,是职业、婚姻、政治,总之,是每一个卡斯塔里恩人私下里渴望知道得越多越好的‘真实生活’。”开始两个人都不遗余力地为自己生活的世界辩护,特西格诺利称卡斯塔里恩是“狂妄自大的经院哲学精神”,认为卡斯塔里恩不事生产,脱离现实的精神教育毫无价值可言,而克乃希特则坚决站在卡斯塔里恩一边,与对手进行激烈的辩论。这“两个世界、两种原则的具体化身”后来却成了最好的朋友,克乃希特认识到对手的话不无道理,在没有放弃卡斯塔里恩精神的原则下他承认对方的世界是自然的、原生态的,是永恒的存在。他在心中发出了疑问:“为什么这两个世界竟不能和谐协调,不能兄弟般和睦共处呢?为什么人们竟不能够让两者在每个人的心里联合一致呢?”最后克乃希特认识到卡斯塔里恩生活,也就是纯精神生活的局限性,于是,他离开了卡斯塔里恩,到实际生活中,去为自己的政敌,也是自己的朋友的儿子服务,当他的教师,做些具体的、实在的服务工作。从事具体的教育工作,这样的服务才有价值。只为形而上的精神服务的路子走不远,因为它脱离现实,失去了现实的根基,这一点黑塞很清楚,他曾说过:“我坐的细枝上可惜并不盛开国家、家庭和社会关系之花。”然而,当主人公新的事业刚起步时,竟溺水身亡。但小说这个结局是开放式的,他的死不是确定无疑的事实,而只是一种传闻,黑塞让主人公的生命消失在传闻中。这样的结局说明什么?是肉体已死亡,精神生命永恒?还是主人公的生命在他喜爱的学生——一个象征未来的人物身上得以延续?抑或以死来唤醒对精神追求的渴望?抑或正像《东方之行》和其他作品中奏响的主题曲“他必兴旺,我必衰落”的重复?主人公与他的学生融为一体?黑塞给我们留下一道题,这道题因读者阅读经验、人生体验不同而有不同的题解。
如果说在《玻璃球游戏》与《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中的矛盾反映在两个人身上的话,在《荒原狼》、《德米安》和《克莱因与瓦格纳》里,矛盾则反映在一个人身上。
1927年发表的小说《荒原狼》是黑塞创作生涯中一个重要事件。这部作品刚发表时并没被人看好,反响平平,甚至遭到拒绝,但现在它已成为经典。
主人公哈勒尔是个知识型的中年男子,哈勒尔这个逃到城市里的“荒原狼”就是一个人兽寓一体的人,灵魂里的两个敌人彼此较量着,你死我活地斗争着,让主人公的灵魂不得安宁,书中《论荒原狼》的论文里这样写道:“在他身上,人和狼不是相安无事,互助互济,而是势不两立,专门互相作对。一个人灵魂躯体里的两个方面互为死敌,这种生活是非常痛苦的。”人身上的人与狼是两个灵魂,两种本性,既圣洁美好,又凶残可恶,既有母性的气质,又有父性的气质,既能感受幸福,又能感受痛苦,“两者既互相敌视,又盘根错节互相并存”。主人公的内心有人性,也有兽性,有高尚的一面,也有卑鄙庸俗的一面,有憎恨小市民的一面,也有享受小市民生活的一面。人分裂着活是件痛苦的事,如何将矛盾的两极统一呢?在魔剧院里,哈勒尔从莫扎特那里学到了一招儿,那就是学会笑,学会幽默,学会了幽默就学会了折中的方法,学会了整合人身上多极的能力,有了这种中和所有矛盾之道,也就有了治愈悲观的良药。哈勒尔原来的苦闷在于找不到这个幽默,他在魔剧院知道要从高度看所有生命现象,认识到它们彼此并不排斥。
书中的莫扎特和帕勃罗其实也就是一个人,是一个人的裂变体,他们是个整体,是分为精神与自然两极的整体,既矛盾又统一。其实,哈勒尔遇到的姑娘赫尔米娜也是他自己身上的另一半,在她身上他看到了自己身上所缺乏的,她和他是相辅相成的,她代表着自然王国,沉湎在感官享受和情欲之乐中,而他则代表精神王国,他们彼此互补,正像姑娘所说:“我需要你,正像你需要我一样……你需要我,好去学会跳舞,学会大笑,学会生活。我需要你,并不是为了今天,而是为了以后。”。姑娘所言正是他自己内心想说的话,是他的心声。
哈勒尔始终在两条阵线上拼搏。首先是与市民阶层、与市民思想占主导地位的社会斗争。他从另外一个地方来到一座小城,与市民的生活有些格格不入,十分厌恶市民的生活,这种厌恶感都把他带到轻生的边缘。但另一方面他也欣赏这种生活,摆脱不了这样的生活,对生活充满着渴望,甚至进出色情场所寻欢作乐,正像小说中《论荒原狼》论文中描写的那样:“荒原狼完全置身于市民世界之外,他既没有家庭生活,也没有功名心。他觉得自己完全是与世隔绝的个人……此外,一种强烈的、埋藏在心底的渴望常常把他引向小康人家的小世界,使他向往庭院洁净、楼梯间擦得锃亮的雅静住房。”知识分子的摇摆性使他在两难中苦苦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