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之邀
黑塞一生中写过大量的诗,许多人建议他出诗的全集,可他一直拒绝他人的好意。最后他还是在1942年出版了第一部全诗集。《诗集》由苏黎世弗雷茨和瓦斯姆斯出版社出版,辑各个阶段的诗品共600多首。黑塞把自己的诗歌创作看作是自己的真情告白。诗的真情是第一要义,早在年轻时黑塞就说过:“一首诗的诞生总是带着些儿纯粹一次性的东西。它是一次邀请,一个号召,一声呼喊,一丝叹息,一种姿态,它是诗人有所体验灵魂的反应,藉以保卫自己的某种激情或者某种体验,或者是自觉地探索这类感情。”诗是诗人的“呼吸,他的喊叫,他的梦想,他的微笑,他的激动”。
黑塞的诗歌传承着德国诗歌的传统,在形式与内容上都有传统诗歌的血脉,因为他从来不想在形式上有所创新,做先锋派,成为开拓者。黑塞对诗歌可谓精雕细镂,尽量使诗歌形式完美,又不让形损于意,他要让他的诗歌哪怕明天就被人遗忘,今天也得让它们放出光彩,他在这时期给儿子马丁的信中说:一位诗人生活在一个明天可能即将遭受摧毁的世界上,他却如此细心雕琢、组合、推敲自己那些小小字词,因为他的作为与那些今天盛开在全世界一切草地上的白头翁,樱草花以及其他绚丽花朵的情况完全相同。它们生长在世界上,也许明天即将被毒气窒息,今天却依旧小心翼翼地蕴(孕)育着自己的花瓣和花萼,不论是五瓣或者是七瓣,不论是光边的或者是锯齿形的,永远认认真真把自己打扮得尽可能美丽。
黑塞的诗歌语言纯朴,易懂,自然,真切,具有民歌风格。黑塞诗歌的韵律美一直是人们所称道的,这与黑塞自幼喜欢音乐有很大的关系。年轻时的黑塞非常欣赏肖邦,他曾说过他精神生活与灵魂最本质的东西与肖邦的音乐有关,肖邦对他来说就像瓦格纳对尼采一样。黑塞有些诗篇就是写肖邦的。黑塞的诗歌韵律美,音乐性强,使许多作曲家对他的诗钟爱有加。在黑塞的一生中,共有274首诗被谱成832首歌,可见他的诗歌与音乐有着亲缘关系。黑塞自己就曾说过:“诗不只是诗行的建构,更主要的是谱出音乐。”
黑塞的诗作以抒情诗为主。他认为诗为文学享受之最,而在诗作中又以抒情诗为上,一首好的抒情诗仿佛就是一支美妙的乐曲,可让人进入生命与感情交融的理想境界,他说:在一切文学性享受中,以读一首好诗最为完美无缺、至高无上。唯有纯粹的抒情诗才偶尔可能达到完美的境界,才可能达到生命与感情融为一体的理想艺术形式,除了抒情诗的魅力,可以相比的唯有音乐的魔力了。
后来,黑塞接触了中国文化。除了中国哲学外,他也很喜欢读中国的诗歌,特别欣赏中国诗人李白,他在评论汉斯·贝特格的《中国笛子》时撰文道:“这是一个收有各个世纪中国最佳诗作的选本:一本令人惊叹的书……李太白的诗构成了诗集的顶峰……它以豪放的气质使我们联想到希腊人、古意大利人和恋歌诗人。”是李白那浪漫情怀在他心里产生了共鸣?还是李白热烈奔放的豪情感染了他?抑或李白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诗风与他有亲和力?他不但把自己作品中的人物称为李白,在作品中引用李白的诗,而且还写了一首诗以表达自己对李白的敬仰和对中国文化的热爱之情。
中国的诗翁
月光透过白云的空隙,
把根根竹梢辉映,
波光粼粼的水面,
印着古桥的清晰倒影。
景致幽雅,愉悦人心,
夜色苍茫,万物一新;
景如梦,笔传神,
莫道明月不等人。
桑树下醉倚着诗翁,
他把盏挥笔,狂书不羁,
描绘着醉人的夜色、
舞动的倩影和月光的蜜意。
月如银,去似水,
在诗翁的眼前浮动,
在诗翁的笔下复出;
这稍纵即逝的诗情画意,
被赋予了柔情,
被赋予了灵魂和生命。
这诗情画意,
千古流传以至永恒。
李白爱咏月,许多与月亮有关的诗篇脍炙人口。李白还是个酒仙,看来黑塞对李白还是很了解的(黑塞读过的《中国诗歌》里面共收录了88首诗,其中李白就占26首,杜甫占13首)。诗中先描绘了诗人李白在月下活动的场景,月色,竹林,小桥,流水,这场景颇具中国特有的意境和韵味。接着把个酒翁的醉态活脱脱地勾勒出来,他醉依树下,恣意挥洒,把夜景与月光收入笔端。大自然被诗翁赋予了生命,永载史册。
黑塞很喜爱的观点之一就是人生三阶段论,这种思想在他的一篇题为《谈点神学》中进行了阐述。他认为人生之路始于纯洁无邪,这个阶段是“天堂,童年,无忧无虑的人之初期”。到了第二个阶段,人“认识罪责,分辨善恶,要求文化、道德、宗教和人类理想”。黑塞认为这个阶段必定以绝望而告终,“他将领悟到,美德的实现、无保留的顺从、恪尽职守都是不存在的,公平无法实现,善业没有尽头”。绝望要么使人毁灭,要么引人入精神领域,“去体验一种超越道德与法律之上的境界,转向仁慈和解脱,进入一种新的、更高层次的无忧无虑的境界,或者简单地说,转向信仰”。
在19世纪,丹麦哲学家克尔凯戈尔就提出过人生三段论,即情感阶段、道德阶段和宗教阶段。黑塞曾读过他的著作,可能从克尔凯戈尔那里受到启发,也可能是不谋而合,因为黑塞认为,这种人生三阶段论在其他文明中也可以找到,比如佛教中对解脱的渴望,瑜珈和醒悟的三个阶段。他在老子学说中也找到了这三阶段,“‘道’就是从追求公正到无为,从认识罪责、道德到‘道’的道路”。人生分阶段的思想也在他的诗作里有所表达。
阶段
如同鲜花凋萎,青春会变老,
生命的每个阶段都曾鲜花怒放,
每一智慧,每一德行都曾闪耀光彩,
却不能够永恒存在。
我们的心必须听从生命的召唤,
时刻准备送旧迎新,
毫不哀伤地勇敢奉献自己,
为了另一项全新职责。
每一种开端都蕴含内在魅力,
它将保护我们,帮助我们生存。
我们快活地穿越一个又一个空间,
我们决不囿于哪一种祖国观念,
世界精神使我们不受拘束,
它鼓舞我们向上攀登,心胸开阔。
当我们的生命旅程稍稍安全,
舒适生活便使意志松懈,
唯有时刻准备启程的人,
才能够克服懒惰的习性。
也许在我们临终时刻,
还会被送进全新的领域,
生活的召唤真正永无穷尽……
来吧,我的心,
让我们快活告别!
人到哪个阶段都有自己的轨道可循,哪个阶段都能开出灿烂的智慧之花。人不可能停留在某个阶段,旅途中的每一站都有全新的人生景致。但不管处在人生哪个阶段,人都要有追求,追求一个真理,追求一种精神,而这种精神是属于全人类的。
一扇窗子
黑塞出名后接到过许多读者的来信,大部分是来自世界不同角落的年轻人的信,既有德国的,也有拉丁美洲的、美国的,乃至日本的。他们在黑塞这里找到了代言人,因为黑塞在作品中所描述的是他们许多人亲身经历过的,也是他们感同身受的。有一位日本青年信中告诉他:您的小说我读的第一本是《车轮下》,一年前我读了它。当时我非常严肃地思考着孤独的问题,我像汉斯·吉本拉特一样,心灵处于极端混乱之中。我从许多书中找出符合我当时心情的一本来读,当我在那本小说中发现了您描写的那位少年时,欣喜之情简直无法形容。我想,没有相同体验的人,是无法理解您的。
自从那时起我就继续读您的作品。读得越多我在书中找到自己的感觉就越深。现在我相信,最能理解我的人就在瑞士,他总是注视着我。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黑塞读者的圈子迅速扩大,不断向各年龄段各阶层扩延,仅几个月来自德国的信就有几千封。读者向他或倾诉,或寻求帮助,或让他解惑,或向他问讯,或请他修改作品。成堆的信件有的是“对最近几年德国命运的惊人报告,每个报告不只费我总是极度疲劳的眼睛和总是过度使用的脑子,而且把我的心和情绪置于要求同情的抱怨、问题、请求、控诉和求助的无边无岸的洪水中”。黑塞曾在一封给朋友的信里抱怨每天的工作太多,天天都接到一大堆来信。他说过,“我既不是牧师,也不是医生”,可他还是尽可能地满足读者的要求。其实他既不是生活问题的专家,也不是心理医生,他哪有那么多点子,他不可能给每个读者解决问题的具体办法,但他会把自己放在与读者同样的位置,以自己对生活的态度给他们信心,给他们面对现实的勇气:“我不能回答您的问题,我自己的问题我都不能回答。我和您一样在残酷的生活面前束手无策,感到压抑。然而我相信,荒诞可以克服,办法就是我总是给我的生活以意义。我想我对生活是否有意义没法负责,但我有责任把我自己只仅有一次的生活过好。”黑塞回信不仅数量多,而且也十分认真,态度诚恳,他不会对读者敷衍了事,他把自己的一颗心交给了读者。就在85岁生日这一天,他还起个大早来回复900封给他的祝贺信。
黑塞虽然远离公众,远离媒体,过着孤独的隐居生活,但通过和读者、朋友以及同事们(他与罗曼·罗兰、纪德、托马斯·曼的通信录是这些20世纪伟大作家友谊的见证)通信,他的心始终与外部世界连在一起,他与时代同呼吸,共命运。通过这些信件,我们可以触摸到时代的脉搏,闻到时代的气息。比如我们从一封信中可以读出德国虽然战败了,但许多德国人根本没认识到这场战争的性质,不懂得如何看待这场战争。黑塞在给一封德国读者回信中写道:“您不问问自己的责任,不问问自己内心反省与转变的可能性,而是像法官一样判决别国人民。走这条路没法前进。您还说战争之所以输了是因为你们的军备较弱。这是至今仍盛行的德国谎言之一。你们不是因为这个才输掉这场战争,这场由你们魔鬼般地疯狂挑起的对邻国发动的侵略战争。你们之所以输掉战争,是因为你们德国掠夺和残杀的兴致再一次使整个世界无法忍受。一旦全世界都反对自己的话,他当然得输。一旦输了,不是从中学到点什么,而是试图抱怨别人……这是我给您的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信。您不会从中学到什么,因为您不想。可遗憾的是我有责任写这封信。”
黑塞一封批评德国人对战败态度的信在媒体发表后,又一次遭到来自德国方面的攻击与诽谤。他在《苏黎世报》上发表了一封《对德国诽谤信的答复》的公开信:“自1914年德国开始一场非正义战争和一场越来越嚣张的战争宣传以来,我每次,先是在1914年秋季,最后一次是1946年春季,都向那里有思想和认真思考的人发出呼吁或警告。从1914年至今,每次我都因此或遭到嘲笑,或遭到诋毁、谩骂。您的信远远不算最恶毒的,它是我32年来从德国得到的几千封诽谤信中的一封……许多人认为,遭受深重苦难的民族不能指望他们学到什么,但我不知道最困难最屈辱的时候不清醒不反省还等什么时候?”从这封信可以看出,在重大是非问题上,在原则问题上,黑塞不迁就读者,不会昧着良心去讨好读者。读者是作家的父母,但一旦作家与读者在原则问题上意见不一,那宁可断粮也不能让步,这才是一个合格的作家。黑塞对自己要求很严,他曾说过:“我已经成为作家,但还没有成为一个人。”其实我们从他给中法西斯毒太深的德国读者的回信中就能看出他完全是个大写的人。
当然来函有谩骂,就有赞扬,崇拜,有个日本读者来信称黑塞是“真理的斗士,一位举火炬的英雄,一个热血沸腾的光明使者,甚至于就是光明本身”。对这样的来信,黑塞也很理智,并不沾沾自喜,而是在回信中指出读者的错误认识,他给这位日本读者写道:这不仅仅是夸张、是幼稚的理想化,这还是根本性的迷失和错误,您很快就会明白的。
您把您喜爱的作家当成英雄人物、当成光明的使者……我认为他们过分美好、过分空洞、过分诉诸感情,特别是,他们过于西式,我认为不大适合在您东方的土地上成长。
不是英雄,不是光明使者,那么黑塞是如何给自己定位的呢?他说他是“一扇窗子”,通过窗子阳光可以照到读者,窗子的功能与英雄没一点关系,最多就是不妨碍阳光照进来或挡住阳光。
特别是因为这位日本读者是一个文人,黑塞更加不客气地指出他这种认识的后果:不但害人也害己。“作为未来的文学家,您对自己、对您未来的读者都应有责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