遨游山水间
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发起非正义战争的德国的失败而结束是必然的,其实黑塞早已预料到这个结局,所以对战败消息丝毫不感惊讶。随着战争的结束,他的烦恼也全都被扔到了战争废墟上,噩梦醒来后他要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他的转变开始了。“我曾经满怀虚荣和天真喜悦看作是自己使命的东西,也不复存在了。我的使命,我的拯救之路早就不再是诗歌、哲学或其他这类专家历史著作的领域,而是让我内心为数不多,但真正有生命力、强大的东西活一回,绝对忠实于我心中还能感觉到的东西,它就是生活,就是上帝。”译文根据原文有所改动。外面的世界再纷乱也不是他的事情了,他完全沉湎于自己内心和个人的命运之中。于是,他离开了居住7年、没给他带来什么幸事的伯尔尼的老屋,迁至蒙太格诺拉村,缩在这偏僻的一角当起了隐居者。这时,黑塞的私生活也有了变化,他已是孑然一身,与妻子正式分居,远离了孩子。他全部的家产就是随身带来的书籍、衣服和写字桌,当然还有他的思想、精神与智慧。他在这里一隐就是12年,直至1931年才离开。此外,他于1919年结束了战俘救济处的编务工作,成了自由人。
还在欧洲战火正酣时,黑塞一方面在伯尔尼从事战俘救济工作,一方面酝酿自己的小说《德米安》。他因在德国遭到媒体的攻击及出版商的拒绝,不得不以辛克莱的笔名把书稿寄给菲舍尔出版社,并附有一封推荐信,在信中黑塞称这位年轻作者是一位身染沉疴的青年,他将不久于人世,希望早日成全他小说的出版。
黑塞虽然在战争中遭到许多不幸,但他没有消沉,对自己的文学创作又有了信心。他尽情拥抱自由、空气与阳光,享受着远离世界尘嚣的宁静孤寂的生活,享受着工作给他带来的乐趣。这时的他突然对绘画发生了浓厚的兴趣,画笔给他带来全新的欢乐,尽管朋友们对此不理解,但黑塞痴心于用颜色涂抹的世界,常挥毫泼墨。学画的第二年,即1920年,他就出版了一部诗画集《画家的诗》,这一年出版的《流浪》也是一部散文、诗歌和水彩画的合集。《流浪》是黑塞在阿尔卑斯山漫游的果实。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硝烟虽在身后散尽,但仍在诗人的心头继续弥漫,他的心乱糟糟,沉甸甸的,带着许多疑问、困惑、愿望与感受,诗人上路了。他把自己放逐到大自然中,让心与天地对话,把情思撒在山水间。他想“把本该属于女人的那种爱,嬉戏地分给村庄和山峦,湖泊和峡谷,分给路旁的儿童,桥头的乞丐,牧场上的牛,以及鸟儿与蝴蝶”。
诗人的脚上路了,心也上路了,他一路行来一路思,触景生情,意随笔到,文字图画中既散发着大自然的清香,又洒落出内心的感悟与思索。当诗人走到边境时,心里告别的不仅仅是祖国与故乡,而且还有战争与乱世,他要去的国度只有蓝天与芳香,是个“福地”,那里“不知何为战斗,何为叫嚣”。那里的人民朴实,平和,在他们中间诗人仿佛回到了家乡。“在这里,不存在难办的问题,生存无需辩护,思索变成了游戏”。
与永恒大自然相遇使诗人深感生命的短暂,“我的生命之树,/落叶纷纷。……今天还在燃烧的,/转眼间,就熄灭。”可诗人并不惧怕死神,他对死神高喊:“来吧,亲爱的,我在此地,/带我走,我属于你!”因为诗人知道,生命之花凋谢后定会在墓地上再度开出更加灿烂的生命花朵,因为一切都会回到大地母亲的怀抱,她会孕育出新的生命:……
从深深的树根的梦中
迸发出那早已熄灭的生命向往光明的冲动,
被埋在黑暗里的生命的碎片,
在变化,在要求显现。
在接二连三迫不及待的分娩中,
大地母亲剧烈地颤动。
墓穴里的和平财宝无足轻重,
抵不上一场黑夜的梦。
关于死的梦不过是浓烟似墨,
浓烟下熊熊燃烧着生命之火。
在美丽的大自然中,诗人的感受力增强了:“我微笑了,不只是用嘴。我用灵魂,用眼睛,用全身的皮肤微笑,我用不同于从前的感官,去迎那向山上送来芳香的田野,它们比从前更细腻,更沉静,更敏锐,更老练,也更含感激之情。”诗人的想象力也驰骋万里,我们来欣赏《流浪》中一篇散文《农家》的片段:我愿成为一个巨人,那样,我就可以把头枕在积雪旁一处高山牧场上羊群中间,我的脚趾则伸进山下深深的湖中去戏水。我就可以这样躺着,永远不站起来,在我的手指间长出灌木丛,在我的头发里开出杜鹃花,我的双膝变成前山,我的躯体上将建起葡萄山、房屋和小教堂。我就这样躺上千万年,对着天空眨眨眼睛,对着湖水眨眨眼睛。我一打喷嚏,便是一阵雷雨。我呵上一口气,积雪溶化,瀑布舞蹈。我死了,整个世界也死了。随后我在宇宙中漂洋过海,去取来一个新的太阳。
黑塞用文字给我们描绘了一幅人与自然融为一体的画面。诗人把自己化作山,化作水,化作山水的主宰。诗人在大自然中间深深地陶醉了,想永远与大自然结合在一起,同生存共毁灭。诗人在此发挥了非凡的想象力,要给世界再取来一个新太阳,给世界万物以新的生命。诗情汪洋恣肆,大气磅礴。如果把这段文字画下来,不是一幅很好的抽象派的画吗?黑塞懂得把诗情画意很好地结合在一起,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另一个大文豪纪德读到《流浪》集后称赞不已,说它散发着“大自然的清香”,“与外部世界完全和谐地融为一体”。
世外桃源的隐士?
黑塞在蒙太格诺拉乡村结庐隐居后悠然自得,好不快活。居有漂亮的房子和花园,交有同好的朋友。除音乐外,绘画也是黑塞的最爱。黑塞在炎热的夏季穿村走巷,深入树林,见到美景便画板一支,把旖旎风光固定在纸上。到了夜晚,酒肆饭庄是黑塞偶尔光顾的地方,更多的时间他偎依窗前,眺望夜空,深思冥想,夜晚不能用画笔了,就用语言歌颂夏日。外面世界仿佛已离黑塞远去,他仿佛生活在用画笔与纸墨打造的世界中,这是一个童话世界,是一个没法与现实吻合的世界:树有脸,房子露有笑容或眼泪,或者翩翩起舞。朋友们对此略有微词,他们指责他缺乏现实感,说他的诗与画都不符合现实,“丧失了对现实的最普遍的尊敬”。他不认同这个批评。用他的话讲,“现实是一种偶然性,是生命的垃圾”。垃圾有什么可表现的呢?“对于这种可怜的、令人失望和荒芜的现实,我们除了否定它之外,别无选择。”
黑塞只想用颜色涂抹他的梦幻,而不是复制大自然,画板上的树是否与现实中的树相符他不关心,他只关注绘画的本身给自己带来的好处:“我并不认为自己是个画家,或者成为一个画家。但是绘画本身是一件美妙的事,它能使你更快乐,更有耐性。”他对绘画的钟爱也丰富了他语言的表达力,使其更加有感染力,更富有色彩。“我给天空些许钴色,给湖水一抹普鲁士蓝,给村庄涂点金赭色或那不勒斯黄。”你说这是用语言描绘画,还是用颜色涂抹着语言?
蒙太格诺拉乡村远离大城市,生活自然艰苦,再加上稿费因货币贬值变得没几个钱,黑塞成了一个“穷困潦倒的小文人”,一身旧西服穿得边都起了毛,秋天到时只能从树林里找些栗子果腹。日子虽然艰辛,不能甘其食,美其服,却可以安其居,乐其俗,黑塞觉得在这个穷乡僻壤的岁月很美好,仿佛从历时几年的噩梦中醒来,现在他可以享受自由、空气、太阳和工作了。在1920年发表的《流浪中》他写道:“愁闷逐渐逐散了,生活又重新兴味盎然,天空恢复了美,漫游恢复了情致。在这样的重复旧观的日子里我感到的是一种病后复原的燕然:疲倦,却无真正的痛苦;柔顺,却心甘情愿;感激,却无须自贬。生活的曲线又开始慢慢回升。他又哼起歌,摘朵花,或舞动几下漫游的手杖。可不是,他还活着。他安然度过了劫难。”
黑塞真的把活生生的现实扔进垃圾桶了吗?他真的悠哉游哉于桃花源里与世隔绝?没有,黑塞身在桃源心系社会,1919年他与另外一个朋友创办了月刊《Vivos voco》。黑塞之所以要创建这份杂志,是因为他在战争期间亲眼目睹了时代的苦难,仔细探讨了苦难的起源,并竭尽全力与之进行抗争。它呼吁战争幸存者,特别是年轻人与困境斗争,它关心年轻人的教育和民众教育问题。黑塞参与这份杂志的编务工作,说明他对社会的责任感没有削弱,他以文学的方式为重建德国的精神家园贡献着自己的力量,以政论的方式恪守着正义与人性。在1922年的一期杂志上,黑塞立场鲜明地对反犹太思潮进行了抨击,他写道:“你可以喜欢犹太人或不喜欢犹太人,但他们是人,常常是比他们狂热的对手聪明得多、有干劲得多、好得多的人。”他也指出这股反犹思潮在大学生中间引起的共鸣的危害,因而引起年轻大学生的不满,各种侮辱信与诽谤信纷纷向黑塞飞来。
中国书角
黑塞因受家庭国际气息的影响,因袭了双亲及外祖父母的兴趣,一生钟情于东方文化,特别是与印度和中国文化发生了共鸣。作家把东方文化视为自己的精神故乡,古老灿烂的中国文化给黑塞的创作提供了丰富的养料,他的作品中有许多中国文化的成分。
他27岁时在读叔本华时重遇印度哲学思想,后通过《薄加梵歌》、《佛语》、《呔檀多经》、《奥义书》和《佛陀》等德译本,进一步了解了印度文化。但战争改变了他的思想,使他转向内心之路,他在中国文化中找到了走这条路的精神支柱。在寻找到这条路后,黑塞便致力于东西方文化相结合,各民族之间相联结,在较高的精神层次上达到和谐统一,并借以达到客观世界的和谐完美。黑塞后半辈子始终跋涉在这条布满荆棘的路上,哪怕历尽艰辛,哪怕心灵炼狱,在这条路上义无反顾地走了下去。
当年黑塞在去印度的船上就认识了中国人,此人来自上海,博学多才,外文极好,他兴致勃勃地给黑塞用英语背诵了《诗经》中的篇什,给黑塞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黑塞30岁时,在父亲书架上首次遭遇中国老子。他读到了老子的书,读到了父亲著的《老子——基督诞生前的圣人》一书。后来黑塞又得到一本当时在德国非常有影响的德国汉学家汉斯·贝特格翻译的诗集《中国之笛》,读后对中国诗歌赞不绝口:“读着这些优美的诗篇,我们仿佛徜徉在异域盛开的莲花丛中,感受到一种与古希腊、古罗马相媲美的古老文明的馨香。”
黑塞一生研究中国文化达60年之久,读了近160本中国书籍,我们采撷几例可以窥见黑塞对中国文化浓厚的兴趣,如《中国诗歌》、《易经》、《诗经》、《中国之笛》、《论语》、《道德经》、《庄子》、《碧岩录》、《聊斋志异》、《今古奇观》、《东周列国志》、《中国民间传说》和《水浒》等。他不仅读,而且也评,曾写过40多篇关于中国书的文章。一个欧洲人读了这么多中国文化的书籍,甚至比大多数中国人读得还多,可见中国文化对他的吸引力有多大。在他的书房中还辟有中国角,那里散发出的深邃的中国文化帮助他度过了战争黑暗的日子,给他以精神支撑:我踱至书库的一角,这儿站立着许多中国人——一个雅致、宁静和愉快的角落。这些古老的书本里写着那么多优秀而又常常非常奇特地具有现实意义的东西。在可怕的战争年代里,我曾多少次在这里寻得藉以自慰、使我振作的思想啊!
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黑塞认为只有中国的圣贤能够拯救欧洲的灵魂,他把中国思想的传播看作是一个思想任务,在《Vivos voco》杂志上他写道,“我们迫切需要的智慧在《老子》里,把它译成欧洲语言是我们当前唯一的思想任务。”黑塞对庄子推崇至极,说:“欧洲(更不用说美洲)有些国家在他们整个历史上也没出现过一部能与《庄子》媲美的著作。”
他站在书架前,与中国先哲们对话,遥想着东方那神秘的国度,神思早已飞往中国圣人们的精神世界去遨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