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滔迈步如飞,跑到县衙,不及写状,走进大堂,将鼓击几下。里边之人忙问道:“因何击鼓?”梅滔道:小人婶母修氏,寡居一年,昨晚产下五六个月私娃。小人与她争论,不料奸夫扬州骆宏勋,寓居府衙左首普济庵后边庙楼居住,闻得事体败露,自楼上跳下,反将小人痛打。看看身毙,小人苦苦哀求,方才饶恕。似此败风伤化,倚凶殴人之事;望大老爷速速差人拿获,以正风化;迟则奸夫脱逃。”内宅门忙将此事禀过嘉兴县吴老爷。
吴老爷向签筒取了四根板签,用朱笔标过,差捕快二名,速至普济庵,将骆宏勋并本庙住持和尚、修氏、老梅,并私娃一案拘齐听审,将老梅、梅滔押在外边伺候。
不多一时,众人齐上衙前,余谦早将原差两个巴掌打回。骆宏勋劝道:“今日若不到案,反被他说我畏罪不前,不分皂白了。从来说,‘是虚是实,不得欺人’,不走是真才实料,怕他怎的!”故同原差至县。原差进内,通知人犯俱齐,内宅门禀过老爷。不多时,听得里面云板一响,几声吆喝,吴老爷坐在大堂上,分付将骆宏勋奸夫带上。骆宏勋不慌不忙,走至大堂,谨遵法堂规矩朝上跪下。吴老爷问道:“怎样与修氏通奸?从头说来!”骆宏勋道:“小人扬州人氏,修氏乃嘉兴人,相隔几百里,怎能与她通奸。昨日方至嘉兴,借寓普济庵中,昨夜间闻得修氏喊叫‘救命’,世上哪有见死不救之理!遂至其家,走进房门,见一条大汉骑在妇人身上。那妇人赤身露体,卧于地上乱滚。小人用脚将那大汉踢倒,问其由头,方知是她嫡侄欲欺婶母。后被本坊乡保叫门,将梅滔领去,小人即回庙中安歇。他事非我所知。”吴老爷道:“带梅滔上来!”问道:“你这奴才!自灭人伦,反怪别人为奸。”梅滔道:“他被小人捉住,与婶母约定此言,但只私娃可知了!”吴老爷又唤和尚问道:“你是个出家人,怎么与他牵马?骆宏勋给你多少银子?在你庙中住了多少日子?
从实说来!”和尚道:“僧人乃出家人,岂肯做这造孽之事!姓骆的一众人有十数个,昨日午后才到僧人庙中,通奸之事僧人实不知情。”吴老爷又唤修氏问道:“你与骆宏勋几时通奸的?从实说来,免受刑法。”修氏道:“小妇人一更天气已经脱衣安睡,梅滔这个畜生推门进来欲行灭伦之事;小妇人不从,他将小妇人按捺在地强而为之。小妇人喊叫,幸亏骆恩人相救。素日亦无会面,哪有奸情之事!”吴老爷又唤丫头老梅问道:“你主母与何人往来,自然不能瞒你,从实说来。”老梅道:“家爷在世是有名气的,家业颇有,亲戚朋友往来甚多,婢子哪能多记。”吴老爷道:“我不问你那些人。我问你家主母与何人情厚,常常进主母房中走动?”老梅道:“并无他人情厚。”用手一指骆宏勋,“就是见他常常走动。他说是主母姑表弟兄。别事婢子不知。”吴老爷又问修氏道:“你还有何说?”修氏道:“此必梅滔相教之言,老梅依他假话,老爷不要屈人!”吴老爷道:“你丈夫死去一年,此胎从何得的?还敢强辩!”修氏道:“此胎连小妇人亦在惊疑,不知因何而得?”吴老爷大怒道:“哪有无夫而孕?若不动刑,料你不招!”分付将修氏拶起来。一呼百应,一时拶起。
修氏道:“便将双手断去,也不肯恩将仇报!”一连三拶,未有口供。又问骆宏勋道:“你到底几时通奸?一一说来。”骆宏勋又将前词说了一遍。吴老爷说:“把乡保唤来!”问道:“你等昨夜如何将梅滔领来?彼时他如何吵闹的?”乡保道:“小人并不知道,何有领梅滔这话?”骆宏勋在旁,回道:“昨夜不是这人领去的,老少不等,有五六个人,称是乡保。小人亦不认得。
彼等打门相问。闻得嫡侄欺奸婶母,特带了去,今早来禀老爷处治。”吴老爷大怒道:“即此虚言,可知奸情是真了。若不动刑,谅你必不肯招!”分付两边抬夹棍上来。下边连声答应,把夹棍抬上堂。
正待上前来拉骆宏勋动刑,只见一人跑上堂前,将用刑之人三拳两脚打得东倒西歪。遂将夹棍一分三下,手持一根在堂上乱打。又听见一人大叫道:“诬陷好人为奸,这种瘟官要他何用?
代百姓除此一害吧!”只听众人答应:“晓得!”满堂上不知多少好汉,也有拿板子的,也有拿夹棍的,还有将桌子踢倒,持桌腿乱打一番的:
欲将酷刑追口供,惹得狠棒伤身来。
毕竟不知何人在堂乱打,亦不知吴老爷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为义气哄堂空回龙潭镇
却说嘉兴县吴老爷,正分付人抬夹棍夹骆宏勋,余谦跑上堂来,把用刑之人三拳两脚打得东倒西歪;又将夹棍劈开,手持一棍,在堂上乱打。濮天鹏大喝一声:“尔等还不动手,等待何时!”任正千、骆宏勋,并带来的十几个英雄,各持棍棒乱打一番。濮天鹏兄弟只奔暖阁来追。吴老爷见事不好,抽身跑进宅门,将宅门关闭。众书办、衙役人等见势凶恶,预先跑脱。恃强者还在堂上吆喝禁止,余者尽被余谦等五位英雄打得卧地而哼。
濮天鹏恐再迟延,城门一闭,守城兵丁来捉,则不能安然回去,到家必受老岳的闷气,便说道:“还不出城,等待何时!”大家听了,各持棍棒打出头门,照北门大道而行。行至普济庵,将行李取出,棍棒抛弃,各持着自用的器械,奔北门行走。这些英雄皆怒气冲天,似天神模样,哪个还敢上前拦阻?一直出了北门,来到自己船上,同水手拔锚开船,上龙潭去了。
且说嘉兴县衙门中,待众人去了半日,有那躲在班房中之人,听得堂上清静,只有一片哼声,方一一大胆走出房来。见众人已去,便走至后堂,开了暖阁门,禀知:凶人已去,请老爷出堂。吴老爷重整衣冠,复坐大堂,道:“这些强徒往哪里去了?”
有人禀道:“方才出北门上船去了。”吴老爷道:“骆宏勋是扬州人,自然是仍回扬州,本县随后差人行文,赴扬州捉他未迟。
其余人犯,现在何处?速速齐抓来问供。”众衙役领命,往衙外齐人。堂上受伤之人过来禀道:“小的头已打破。”那个说:
“小的肋骨踢折了。”吴老爷道:“每人赏银二两,回去调理。”
发放受伤人毕,奸情人犯拘齐。吴老爷唤上修氏,问道:
“你若实说与骆宏勋几时通奸,本县自然开脱你;你若隐而不言,这番比不得先前了!你可速速招认,本县把罪归于骆宏勋一人好行文书去拿他,毫不难为你。”修氏道:“实与骆宏勋无私,叫小妇人怎肯相害!”吴老爷分付:“着实拶这奴才!”又是一拶三收,修氏昏而复醒,到底无有口供。吴老爷自道:“若不审出口供,怎样行文拿人?修氏连拶九次,毫无招供,这便怎了?”
又想道:“总在和尚身上追个口供罢了!”遂唤和尚问道:“你庙中所寓一班恶人,其情事不小。据本县看来,真是一伙大盗。
既在庙中歇息,你必知情,或奸情,或强盗,你说出一件,本县即开脱与你;若不实说,仔细你两只狗父女二人上气,忙解劝道:“日月甚长,何在一时?俟宁静几日再去,方保万全。”鲍自安道:“二位大爷不知,我这姑奶奶自幼惯成的。今日这就算得罪她了,有十日半月的咒骂,还不肯饶我哩!我在家中也难过,趁此下嘉兴走走:一则代任大爷报仇,二则躲躲姑奶奶!还少不得请二位大驾,并余大叔同去玩玩。今番多带十来个听差的,连‘私娃子’一案人都带了来,我要审他的真情,那修氏到底有没有奸夫?”任、骆二人并濮天鹏兄弟齐说道:“修氏连受三拶,总无口供,看这光景真无奸夫。”鲍自安笑道:“骆大爷同濮天雕尚未完婚,小婿虽然成亲而未久,任大爷亦未经生育,故不深明此中之理。老夫一生生了十数余胎,只存小女一人,哪有不夫可成孕者?我说众位不信,待把一众盗来,当面审与诸位看看!”即对濮天鹏道:“烦姑爷到后边,多多拜上姑奶奶:将我出门应用之物,与我打起一个包裹,我明日就辞他去了。家内之事,拜托贤昆仲二位料理。我想嘉兴县既知骆大爷是扬州人,‘哄堂’之后,必定要到扬州捕捉,你到江边嘱咐摆江船上:凡遇嘉兴下文书者,一个莫要放过才好;倘若过去,扬州江都县必差人赶至骆大爷家,将人惊吓了。惊吓了老太太则我之过!”濮天鹏兄弟一一领命。鲍自安就叫两只大船装载米面柴薪带足。听差百十人中拣选了二十人前往,各打包裹。第二日清晨,大家上船又往嘉兴。下文书之人,真个一个不能过去。凡衙门之人出门,就带二人势利气象,船家不问他,他自家就添在脸上,自称道:“下文书的!”使船家不敢问他讨船钱。那些船家听濮天鹏分付之后,逢有下书之人,连忙单摆他,过江心船漏,一抽翻入江心。嘉兴县见去人久不回来,又差人接催,及到江边,仍然照前一样。嘉兴离扬州虽无多远,其信不能过江。也不必多言。
再说鲍自安两只大船又到嘉兴,前日湾船北门,今日在西门湾下。临晚,鲍自安将夜行衣服换上,应用之物俱揣入怀中,亦不过火闷子,并鸡鸣夺魂香、解药等类,两口顺刀插入裹腿中,那二十位英雄亦各自装扮停当。起更之后,鲍自安告辞任、骆两人,带领众人趁此城门未闭,欲进府前来捉王伦、贺氏。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因激言离家二闹嘉兴城
话说鲍自安告别众人,趁城门未关就便而入。进城之后,鲍自安分付众人:“我们大家一同而行,恐怕人看出破绽,总约在普济庵后边楼上取齐。”大家分散而行。鲍自安走至普济庵门口,见门尚未闭,自向里随步进去。只见庙内甚是冷清,绝无一人,直至后厨房中,方见两个小和尚同一个道人在里面吃晚饭。见鲍自安穿着怪异,连忙上前问道:“台驾是哪里来的?到此何干?”
鲍自安道:“金陵建康来的。素常与此庙住持相识,特来一望。”
那道人云:“老和尚昨日因官司受了夹棍,现在禁中。”鲍自安道:“我特来望他,不料不能相会。”怀中取出三两一锭银子,递与小和尚道:“你且收起,明日买些酒肴送与你师父食用,也是与我相交一场!”小和尚同道人相谢,斟了一杯便茶送与鲍自安。鲍自安接茶在手,问道:“老师父因何官司受此酷刑?”道人回道:“老爹,你不知。”遂将前事说了一遍。鲍自安道:
“其余人犯现在何处?”道人云:“修氏交官媒管押在他家,老梅交梅滔办领在家,私娃用竹桶盛住寄了库;就是我家老和尚入禁在监,待等扬州府拿到‘哄堂’人犯一齐再审。”鲍自安问得明明白白,遂辞了小和尚、道人,退步出门。小和尚相送,一拱而别。
鲍自安转过后边僻静之处,将脚一纵,蹿上了小房子,复身又一纵,上了厢楼,一看那二十位英雄早已在楼上。见老爹进来,俱各起身。鲍自安道:“天气尚早,我们且歇息片时再做事方妥。”大家俱在楼上坐下。坐了一会,听得已交二鼓三点,外边人声已定。鲍自安道:“你们莫要全去,只要五六个人随我下去,捉一个,提上一个,都放在楼上,等人犯齐全,我自有道理!”众人领命。随去的五六个人,俱在房上等候。
鲍自安到了梅家天井之中,听了一听,有那妇人在房中啼哭,知是修氏。闻得那间房内两个妇人说道:“天已二鼓,老娘娘你睡吧!我们也不知犯了什么罪,白日里一守一天,夜晚间还不叫人睡觉哩!”鲍自安道:“此必是官媒了。”取出香来点着,自穿眼透进。耳边听得两个喷嚏,则无怨恨之声,但听这边房内呱呱哭泣。遂又从这边窗眼透进香火,不一时听得连连两声喷嚏,亦无哭声了。拔出顺刀将门拨开,火闷一照,见桌上银灯现成,用火点着一看:床上睡着两个妇人。本待要伤她性命,也不怪他,也是奉官差遣,由她罢了。走至这边房内一看,见一妇人怀中抱着一个孩子,床杆上挂着一条青布裙子,并几件衣服。揭起被一看,那妇人竟是连小衣而睡。看那修氏自梅滔强奸之后,皆是连小衣而卧。鲍自安将木杆上所挂衣裙尽皆取下,连被褥一并卷起,挟至小房边。房上之人看见老爹回来,将绳兜放下,鲍自安将修氏母子放入兜中,上边人提在房上,楼上人又提上楼,打开被褥代他母子穿衣。凡强盗之家规矩甚严,哪怕就是月宫仙子也不敢妄生邪念。
不讲床上穿衣服。且说鲍自安又往后边,走到后院,又听一人说道:“再待扬州拿了骆宏勋,到日少不得还审二堂。似此败丧门风之妇,留她做甚!将她改嫁,这份家私尽是我执管了。待她临出门之时,只叫她穿去随身衣服,其余者尽是我的,给你穿用,也省得再做。”一妇人道:“二娘待我甚好!只因你这个冤家,生生将她嫁出家门,我心中有些不忍。”鲍自安听得明白,此是梅滔与老梅了。随即取出香来,亦从窗眼透进。不一时连听两声喷嚏,即无声息了。乃将门拨开,走近床边,用火闷一照,见两个一头同睡。鲍自安随将她衣服取下,连被一并卷起,又挟至前边小房间,仍用绳兜提上楼去。鲍自安亦随上来,也着人代她穿了衣服,捆做四捆,同听差十人先至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