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男强女胜,你夸我爱。比较多时,骆宏勋暗道:“怪不得伊父称她颇通武艺。我若稍怠,必被这个丫头取笑。谅她必是瞒父而来,今日此戏何时为止?不免用棍轻轻点她一下,她自抱愧,自然回去了。”筹画已定,又比了片时,骆宏勋觑个空,用棍头照金花左手腕上一点。一则宏勋也多吃了几杯,心中原欲轻轻点她一下,不料收留不住,点得重了些;二则鲍金花亦在醉中,又兼比了一阵,酒越发涌上来了,二目昏花,不能躲闪。值骆宏勋棍来,不闪不躲,反往上迎,只听娇声嫩语,道声“娘哟!”手中之棍不能支持,掉落在地,满面通红,往后去了。骆宏勋连忙说道:“得罪!得罪!”见鲍金花往后去了,自悔道:
“她女子家是好占便宜的,今不该点她一下。倘明日伊父知之,岂不道我鲁莽?”遂将鲍金花丢下之棍,拾起来拿进房,倚于门后,反手将门闭上,在床边自悔。
且说鲍金花回至自己房中,将手腕揉搓,手上疼痛不止。灯下看了一看,竟变了一片青紫红肿,心中发怒,道:“这个畜生好不识抬举!今不过比试玩耍,怎敢将姑娘打此一棍。明日他人闻知,岂不损了我之声名。”恨道:“不免乘此无人知觉,奔前边将这个畜生结果了性命,省得他传言。”遂拿了两口利刀,复奔前边而来。看官:这鲍金花自幼母亲去世,跟随父亲过活,七八岁上就投师读书,至十三四岁时,诗词歌赋无所不通。因人大了,不便从师,就在家中习学女红针黹。她父亲鲍老乃系江湖中有名水寇,天下投奔他者多。凡来之人,不是打死人的凶手,即是大案逃脱的强盗。进门之时,鲍自安就问他会什么武艺?或云枪、云剑,都要当面舞弄一番。鲍金花在旁,父亲见有出奇者,即传她。那人知道她是老爹的爱女,谁不奉承?个个倾心吐胆相授,因此鲍金花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今日若非酒醉,骆宏勋怎能轻取她之胜!她心中不肯服输,特地前来。此一回来,非比前番是含羞偷行,此刻是带怒明走。骆宏勋尚在床边坐着,只听得脚步声音,又似妇女行走之态,非男子之脚步,心内猜疑,道:
“难道是这个丫头不服输,又来比较高低不成?”正在猜疑,只听房门一声响亮,门闩两段,鲍金花手持两口明晃晃的刀闯进门来,骂声:“匹夫!怎敢伤吾!”举刀分顶砍来。幸而骆宏勋日间所佩之剑临晚解放床头,一见来势凶恶,随手掣剑遮架。骆宏勋跳到天井,一来一往,斗够多时。骆宏勋想:“怎么我这等命苦,出门就有这些险阻!她今倘若伤我之命,则死非其所;我若伤她,明日怎见伊父?”只见鲍金花一刀紧似一刀,骆宏勋只架不还。自更余斗至三更天气,骆宏勋又想道:“倘若厢房里余谦惊起,必来助我。那个冤家一怒,只要杀人,哪有容纳之量!不免我往前院退之,或者女流不肯前去,也未可知。”且战且避,退出两重天井,到了日间饮酒内厅。鲍金花哪里肯舍,仍追来相斗。
骆宏勋看见客厅西首有一风火墙头不高,不免登房躲避,谅她必不能上高。遂退至墙边,跳上屋上。鲍金花道:“匹夫!你会登高,难道姑娘不能登高!”也将金莲一纵,蹿上了房赌斗。骆宏勋跳在这厅房屋上,鲍金花随在这厅房屋上;骆宏勋纵到那个房屋上,鲍金花也随上那个屋上,计房屋也跳过了四五进,到了外边群房。真个好一场大斗,刀去剑来,互相隔架。有诗为证,诗曰:
刀剑寒风耀月光,二人赌斗逞刚强。
宏勋存心惟招架,鲍女怀嗔下不良。
骆宏勋且战且避,低头望下一观,看见房后竟是空山。只见山上茅草甚深,自想道:“待我窜在草内隐避,令她不见,她自然休歇。”遂将脚一纵,下得房来,且喜茅草虽深而稀,即隐于其中。鲍金花才待随下,心内想道:“他隐于内,他能看见我,我却看不见他,倘背后一剑砍来,岂不命丧他人之手?”说道:
“暂饶你这匹夫一死!”见她从房上跳进里边去了,骆宏勋方步出草丛,道:“这是哪里说起!”欲待仍从原房上回去,又怕那个丫头其心不休。约略天已三更余,不若乘着这般月光,在此闲步,等至天明,速辞鲍老赴杭州为要。但不知此山是何名色,且听下回分解。
空山步月遇圣僧
却说骆宏勋在空山之上步来步去,只见四围并无一个人家居住,远远见黑暗里有几进房屋,月光之下也不甚分明,似乎一座庙宇?山右边有大松林,其右一片草茅。转身观山左边,就是鲍老住宅。前后仔细一看:共计前后一十七进。心内说道:“鲍老可称为巨富之家!我昨日走了他五六重天井,还只在前半截。昨日闻得他家长住者,也有一百四十二口,这些房屋已觉太多,正所谓‘富屋德深’了。”
正在观看之时,耳边听得呼呼风响,一阵腥膻,气味难闻。
转身一望,只见一只斑毛吊睛大虫,直入松林去了。骆宏勋见了,毛骨悚然,说道:“此山哪里来此大虫?幸亏未看见我,若让它看见,虽不怎样,又费手脚。”未有片时,望见一人手持钢叉,大踏步飞奔前来。骆宏勋道:“贼窠哪有好人!此必剪径之人,今见我只身在此,前来劫我。”遂将两把宝剑恶狠狠的拿在手中等候。及至面前一看,不是剪径之人,却是一位长老,只见他问讯说道:“壮士何方而来?怎么夤夜在此?岂不闻此山之厉害?”宏勋举手还礼道:“长老从何而来?既知此山厉害,又因何夤夜至此?”那和尚道:“贫僧乃五台山僧人,家师红莲长老。
愚师兄弟三人出来朝谒名山,过路于此。闻得此山有几只老虎,每每伤人。贫僧命二位师弟先去朝山,特留住于此,以除此恶物也。日日夜间在此寻除,总未见它。适才在三官殿庙以南,遇见一只大虫,已被贫僧伤了。那孽畜疼痛,急急跑来;贫僧随后追赶,不知牲畜去向?”骆宏勋方知他是捉虎圣僧,非歹人也。遂说道:“在下亦非此处人氏,乃扬州人,姓骆,名宾侯,字宏勋。”指着鲍自安的房屋道:“此乃敝友,在下权住他家,今因有故来此。”那长老道:“向年北直定兴县有一位骆游击将军骆老爷亦系广陵扬州人也,但不知系居士何人?”骆宏勋道:“那是先公。”和尚复又回道:“原来是骆公子,失敬!失敬!”宏勋道:“岂敢!岂敢!适才在下见那大虫奔入树林内去了,想是长老所赶之虎。”那和尚大笑道:“既在林中,待贫僧捉来!公子在此少待,贫僧回来再叙说。”持叉又奔林中而去。
骆宏勋想道:“素闻五台山红莲长老有三个好汉徒弟,不期今日得会一位,真意外之幸也。”正在那里得意,耳边又听得风声呼啸,原来只当先前之虎又被和尚追来,举目一看:又见两只大虫在前,一位行者在后,持了一把钢叉如飞赶来。那两只大虫急行,吼叫如雷,奔入先前宏勋躲身茅草之中。骆宏勋惊讶道:
“幸我出来,若是仍在里边,必受这大虫之害。”只见那位行者追至茅草穴边,叉杆甚长,不便舞弄,将叉一抛,抖个碗口大小,认定虎肋下一下刺去,虎的前爪早早举起。他复将身一纵,让过虎的前爪,照虎肋下一拳,那虎“咯冬”卧倒,复又大吼一声,后爪蹬地,前爪高高竖起,望那行者一扑;又转身向左一扑,向右一扑,虎力渐萎。早已被那行者赶上,用脚踏住虎颈,又照肋下连击三五拳,虎已呜呼哀哉!那行者又向茅草穴边拾起钢叉,照前刺去,只见那只大虫又呼的一声蹿出草穴,往南就跑。行者持叉追三五步,将叉掷去,正插入虎屁股之上。大虫呼的一声,带叉前跑,行者随后向南追赶去了。宏勋暗惊道:“力擒二虎,真为英雄!可见天下大矣!小小空山,一时就遇这二位圣僧,以后切不可自满自足,总要虚心谦让为上!惜乎未问这位圣僧一下。”正在赞美,只见先前那个和尚一手持叉,一手拉着一只大虫走将前来,道声:“骆公子,多谢指引,已将这孽畜获住了,骆公子请观一观。”宏勋近前一看,就象一只水牛一般,其形令人害怕,遂赞道:“若非长老佛力英雄,他人如何能捉!”
和尚道,“阿弥陀佛!蒙菩萨暗佑,在此三月工夫,今始捉得一只。还有两只孽畜,不知几时才得撞见哩?”骆宏勋道:“适才长老奔树林之后,又有一位少年长老,手持钢叉追赶二虎至此,三五拳已打死一只。”用手一指,说道:“这个不是!那只腿上已经中了一叉,带叉而去,那长老追赶那边去了。惜乎未问他上下!”和尚大喜道:“好了!好了!他今也撞见那两个大虫,完我心愿。”骆宏勋道:“长老亦认得他?”和尚道:“他乃小徒也。”
正叙话之间,那行者用叉叉入虎腹,用叉杆担在肩,走了过来。和尚问道:“黄胖,捉住了么?”那行者道:“仗师父之威,今日遇见两只大虫,已被徒弟打死了。可惜那只未来,若三只齐来,一并结果,省得朝朝寻找。”和尚道:“那只我已打死,这不是么?”那行者道:“南无阿弥陀佛!虎的心事了了。”和尚道:“骆公子在此。”行者道:“哪个骆公子?”和尚道:“定兴县游击将军骆老爷的公子。”行者忙与骆宏勋见礼。和尚道:
“骆公子既与鲍居士为友,因何夤夜独步此山?”骆宏勋即将与鲍金花比武变脸,越房隐避之事说了一遍,道:“欲待翻房回去,又恐金花醉后其心不休,故暂步于此山,待天明告辞赴杭。不料幸逢令师徒,得遇尊颜。”和尚道:“三官殿离此不远,请至庙中,坐以待旦如何?”骆宏勋道:“使得!”和尚肩背一只大虫,这行者担着两只猛虎,骆宏勋随行。
不多一时,来至庙门,和尚将虎丢在地下,腰内取出钥匙开了门,请骆大爷到大殿坐下。黄胖将虎担进后院放下,又走出将门前一虎提进,仍将庙门关闭。和尚分付黄胖道:“煮上斗把米的饭,白菜萝卜多加上些作料,煮办两碗。我们出家人,骆大爷他也不怪无菜,胡乱用点。”宏勋一夜来肚中正有些饥饿,说道:“在下俗家,长老出家。在下尚未相助香灯,哪有先领盛情之理?”和尚道:“此米麦、柴薪亦是鲍居士所送,今虽食贫僧之斋,实扰鲍居士也!”骆宏勋又道:“既蒙盛情,在下亦不敢过却,此时只得我等三人,何必煮斗米之饭?”和尚道:“这不过当点心。早晚正饭时斗饭尚不足小徒一人自用哩。”骆宏勋道:“有此饭量,足见此人伏虎如狗也!”黄胖自去下米煮饭做菜。骆宏勋又问道:“长老贤师的法号?望乞示知。”和尚道:“贫僧法名消安,二师弟消计,三师弟消月。小徒尚未起名,因他身长胖大,又姓黄,遂以‘黄胖’呼之。”且不讲骆宏勋同消安二人谈叙。
且说余谦醉卧一觉,睡至三更天气方醒,自悔道:“该死,该死!今日初至鲍家,就吃得如此大醉,岂不以我为酒徒!不知大爷此刻进来否?我起来看看。”趴将起来,走出厢房。先进来时虽然有酒,却记得大爷床铺在于书房。房内灯火尚明,房门亦未关闭,遂迈步走进内室,却空无一人,还只当在前面饮酒未来;又走向内厅,灯火皆熄。惊讶道:“却往何处去了?”回到书房仔细一看,见床上有两个剑鞘,惊道:“不好了!想这鲍自安终非好人,自以好言抚慰,将我主仆调开,夜间来房相害;大爷知觉,拔剑相斗。但他家强人甚多,我的大爷一人如何拒敌?
谅必凶多吉少。”遂大声吆喝,高声喊道:“鲍自安老匹夫!外貌假仁假义,内藏奸诈,将我主仆调开,夜间谋害,速速还我主人来便了;如不然,你敢出来与我斗三合!”他从书房外面吵到后边。有诗赞他为主,诗曰:
为主无踪动义胆,却忘身落在龙潭。
忠心耿直无私曲,气冲星月令光寒。
却说鲍自安正在梦中,猛然惊醒,不知何故有人喊叫,忙问道:“何人在外大惊小怪!”余谦道:“鲍自安老匹夫,起来!
我与你弄几合,拼个你死我亡。”鲍自安闻得是余谦声音,心中大惊,自说道:“他有个邪病不成?我进来时他醉后已睡,此时因何吵骂?”连忙起身穿衣,问道:“余大叔已睡过,为何又起来?”余谦道:“不必假做不知!我主人遭你杀害,不会不知,快些出来拼几合。”鲍自安闻说骆大爷不知杀害何处,亦惊慌起来,忙把门开开,走出来相问。余谦见鲍自安出来,赶奔上前,举起双斧分顶就砍。正是:
因主作恨拼一命,闻友着惊失三魂。
毕竟鲍自安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鲍自安寻友三官庙
却说余谦一见鲍自安走出来,赶奔前来,举起双斧分顶就砍。自安手无寸铁,见来势凶猛,将身往旁边一纵,已离丈把来远。自安说道:“余大叔,且暂息雷霆,我实不知情由,请慢慢讲来。”余谦道:“我主仆二人落在你家里,我先醉卧,我主人同你饮酒,全无踪迹,自然是你谋害来!你只推不知。好匹夫哪里走!”迈步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