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境界的共感会让来访者有如此感慨: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诗出杜甫《赠花卿》。
心理咨询中的共感技术,一向被我认为是最难培训的部分之一。共感(empathy)是站在对方的角度考虑问题,能够理解对方的情绪、感受和观点。有很多学员自认为共感能力很好,但在训练过程中发现这些是“伪共感”。共感之所以难训练,是因为它不单纯是一种技巧,它还是一种人性观,一种对人的态度,对人性的看法,对人类的悲悯情怀,对他人和自我的良好洞察,以及收放自如的换位思考。从某种意义上说,低水平的共感是可能通过训练提高的,而高水平的共感通过培训获得的提高比倾听、提问等要少。
“共感”在英文说得特别形象:“put ones feet in others shoes.”“把自己的脚放在别人的鞋子里。”在训练中会发现:有些学员是没有放脚的意识,所以永远不会这样做;有的学员担心放进去后会发生什么事儿,怕别人的鞋子有臭味,怕别人的鞋不合适,怕别人的鞋挤脚;还有人很容易放进去了,但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不知所措;还有些学员是把自己的鞋子脱了让对方穿,不管别人是否合脚、是否愿意,这是典型的“说教”或价值观强加。
低水平共感和高水平共感
低水平的共感常表现为运用倾听技巧,尝试理解来访者的内心体验并试图让对方感觉好一些,而高水平的共感则在准确理解来访者内心感受的基础上,探询这些感受背后的情绪、观点和事实,能够推进咨询。我们可以从一些实例来看不同层面的共感。
来访者: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离婚……我觉得我们的婚姻已走到了尽头,但一想到孩子……我就犹豫了……
咨询师1:
(打断)
你不应该一天到晚想着“离婚”、“离婚”,你应该先考虑怎样改变自己才能维持婚姻。
咨询师2:
(打断)
对,你应该替孩子多考虑,离婚对孩子的负面影响会非常大。
咨询师3:
(打断)
你的担忧是有道理的。心理学的研究表明,很多离异家庭的孩子都成为问题少年,在人际交往、学习和将来自己的婚姻中会出现各种问题。
咨询师4:
(耐心等待数秒钟后开口)
听上去你内心充满矛盾,不知自己是应该为了孩子维持婚姻,还是结束已名存实亡的婚姻。
咨询师5:
(耐心等待,确认来访者不想再说下去后开口)
听上去你内心充满矛盾,不知自己是应该为了孩子维持婚姻,还是结束已名存实亡的婚姻。你对婚姻的目的、婚姻的功能充满了困惑,你的婚姻价值观出现了动摇。
可以看出,第一、第二和第三位咨询师都不是真正的共感。第一位用指责性口吻说话,高高在上,把自己摆在了人生导师的位置上。第二位和第三位都把自己的价值观强加于来访者——“为了孩子你不应该离婚”,只不过第二位比较直接,第三位貌似更专业,其实隐含着强烈的倾向性。这种方式贻害更大,因为它用专业的外衣包裹着自己片面的观点,有操纵来访者之嫌。
第四和第五位是真正的共感。第四位理解了来访者的矛盾感,并且点出了矛盾的具体表现。第五位不仅做到这些,还指出矛盾的根源,今后的咨询可以围绕婚姻价值观做下去。
“伪共感”枚举:以自卑个案为例
“伪共感”是指那些看上去很像站在对方的角度考虑问题,或试图让对方感受变好,但其实不是真正的共感。对学员来说,它具有一定的迷惑性。我们可以通过具体案例来看“伪共感”的表现。
咨询师:你能谈一下自己的情况吗?
来访者:
(低垂着眼)
我,我担心这次高考又考不好。我做什么都不做好。
(“又”字表明他不是第一次高考。低垂的目光表明信任关系还没有建立。)
咨询师:
(笑起来)
你怎么会对自己没有信心?
(不合时宜的笑,与来访者的情绪形成很大反差。)
来访者:
(看咨询师一眼,马上又低垂)
我做什么都做不好。
(给自己贴了“失败者”的标签。归因模式是把所有的失败归因于自己的能力。从具体事件泛化到所有事件。)
咨询师:
(再次笑起来)
你哪些事情做不好?
来访者:
(头垂得更低了)
我去年高考就没有考好。
咨询师:是吗?你去年就参加过高考?
(前面没有很好地倾听。)
来访者:是的。
咨询师:
(笑起来)
那你能告诉我从小到大做得好的事情吗?
(这个问题可以问,但应该放在后面一些。在这里出现很突兀,尤其是配上笑。不可能在什么情况都不了解的情况下就开始矫正来访者不合理的观念体系。)
来访者:我从小什么事情都做不好。
(第二次出现,应该是来访者的核心自我评价。)
咨询师:你对自己太没有信心。你在班里的成绩排名怎样?
来访者:10多名吧。
咨询师:很不错啦!你为什么还没有信心?
(语气过于随意。)
来访者:去年没有达到本科录取分数线,也没有达到妈妈的要求。
咨询师:你真是妈妈的乖儿子!
(对于一个已经高三的男生,这样的“共感”非常不恰当。)
来访者:我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反应非常强烈。母子关系应该是重点关注的方面。对其悲观念头应该进一步确认。)
咨询师:那你除了学习还有什么失败的方面?
(咨询师默认来访者在学习方面是失败的。如果需要进行转折,可以这样说:“我们前面谈了学习方面的一些情况。请你谈谈其他方面的情况好吗?”)
来访者:我什么都做不好。
咨询师:那你生活中能够照顾自己吗?
(咨询师试图挖掘来访者做得好的方面,但没有任何方向,充满了盲目性。)
来访者:妈妈说我照顾不好自己。
(“妈妈眼中的自己”将是今后可以探讨的一个关键点。)
咨询师:你会洗衣吗?
来访者:我洗不干净。
咨询师:做饭呢?
来访者:妈妈不让做。
咨询师:很多孩子都这样被家长照顾。洗衣、做饭不能代表你的全部。
(试图让来访者感受好一些,强调这种情况的“正常性”,但这并不安慰来访者。)
来访者:但是我做不好这些事情。
(不是来访者真的“做”不好,而是他的认知系统扭曲了所有他做的事情。按照目前咨询师的思路,不把事实与观念进行区分,不论咨询进行多长时间,都不会对来访者有改变。)
咨询师:你其实应该这样想:我排在10多名,应该是个能力很强的学生。如果你对自己这么不满意,后10名该怎么想?!
(咨询的关键确实是来访者的不合理观念。但此处的建议对来访者是无效的。最后一句话试图让来访者感觉好一些,但实际效果并不好。)
来访者:他们有比我强的地方啊!他们会唱歌、会打球,还会做饭。
(社会比较的模式:拿别人的长处和自己的短处比。)
咨询师:这是你自己的判断吗?
来访者:是的。
咨询师:你其实已经很棒了,能够排在前10名。
(“伪共感”,来访者并不觉得咨询师的这句话而觉得自信心增加。倾听不够好,就是“10多名”而不是“前10名”。)
来访者:不是前10名,是10多名。
(对名次的敏感性。)
咨询师:你最近一次考试排名多少?
来访者:第16名。
咨询师:那第17—20名都比你强?
(在这种时候用封闭式提问,肯定会强化来访者的不合理观念。)
来访者:
(点点头)(已经不愿意做更多沟通。)
咨询师:你和别人交流过吗?人无完人,你能考到10多名,如果是我的孩子,我会很高兴的。
(又用了一次共感。如果信任关系建立得好,效果应该不错。如果信任关系没有建立,则具有嘲讽意味,而且会使母子关系更加对立。)
来访者:但我妈妈并不这样想。我报考学校的录取人员也不这样想。
(这样的话已充满了火药味儿,有很强的挑战性,这意味着咨访关系变僵。)
咨询师:那你就努力吧!既达到妈妈的要求,又要自己开心。
(这样的建议根本是无稽之谈,既没有道理,也没有可实现性。)
咨询结束。
这是一个比较典型的自卑个案。来访者需要的是“超越自卑”。对自卑者给予肯定和认可,是咨询中的一个重要方面,但就像中医中的“进补”一样,一定要先调理好,才能补得进去。恶补、大补的效果并不好。那些试图让来访者感觉好的共感也成为“伪共感”。
共感训练中的误区:以地震灾后心理咨询个案为例
学员在训练中常见的误区有:一是认为共感就是让对方感受变好,就是给对方一些安慰。
来访者:这次考研我没有考上,我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完了。
咨询师:你不要这么悲观,你今后人生之路还很漫长呢!
这种安慰非常空洞,无法让来访者感觉自己被接纳,对咨询没有任何推进。这不是真正的共感。
二是认为共感就是无条件同意对方。
来访者:我到现在还记得初二时发生的那件事。数学老师的表丢了,这件事本来和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但我上课顶撞过她,她一口咬定是我偷了表!
咨询师:这样的老师真是素质太差,不配当老师。
这种说法也许当时会让来访者心里好受一些,但这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咨询,更不是共感。这样说对来访者的问题可能无济于事,甚至会让来访者不合理的认知合理化。共感需要咨询师无条件接纳对方,但这种接纳是一种态度上的接纳,并不意味着完全同意来访者的观点。要区分来访者所说的内容中哪些是事实,哪些是观点;哪些是真实事实,哪些是虚构事实。
三是认为共感就是从积极角度去拔高对方的行为。
来访者:这次考研我没有考上,我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完了。
咨询师:我其实非常佩服你去参加考试的勇气,参加考研,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件事啊!
这种说法接近共感,它使用的是认知当中的重新构架技术,帮助来访者从新的角度来看同一件事。但有的学员过分滥用,无限制地拔高来访者的行为,让来访者产生不自在的感觉,甚至认为咨询师在嘲讽自己:“班级里很多人都参加了考研,这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儿,为什么对我就是了不起的事呢?是不是我能力太低?”在本章的学员手记二中就有这种的例子。
正确的做法是适度地从积极的角度解释来访者行为,重构来访者的观念。上文的例子可以这样处理:
来访者:这次考研我没有考上,我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完了。
咨询师:你周围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参加这样的考试。你能够参加研究生考试本身就说明你是一个有追求的人。现在你在追求目标的过程中遇到了挫折,有很强的沮丧感。
真正的共感是来自咨询师的内心,语言只是载体。如果咨询师内心不能真正感受对方的情绪,就无法做到真正的共感。我们来看一个地震灾后心理咨询的训练个案:
练习片断一:
咨询师:我是这里的咨询师,我姓陈。请问怎么称呼你?
来访者:我姓李。
咨询师:我叫你李小姐好了。
来访者:嗯。
咨询师:你今天来想跟我谈什么?
来访者:我也没有什么想谈的。是一个在汶川的志愿者建议我来的。
咨询师:您是从汶川来的?(咨询师微妙的心理变化,一听说是从“汶川”来的,马上充满了敬意,改用尊称。)
来访者:是的。
咨询师:地震发生时,您在现场?
来访者:是的。
咨询师:地震发生时,您害怕吗?
来访者:我害怕。我是被别人从废墟中救出来的。(“救出来”的具体情形在合适的时候需要细问,如在废墟下被埋多久,是否受伤,是一个人被埋,还是有其他人,是否受伤,其他人的情况怎样等。但有可能这是一个创伤性事件,需要非常谨慎地被触及。)
咨询师:您保全了自己的生命,这是非常幸运的。那您知道志愿者为什么让你来吗?(咨询师本意是想让来访者感觉更好,但第一句话并不一定会让来访者感觉好。有些地震的幸存者觉得生不如死,备受煎熬。)
来访者:她说我老是不吃饭不行,让我来看心理医生。其实我不饿。
咨询师:您不吃饭多久?(这个问题太具体,关于吃饭可能收集更多信息,不如用“请您说说具体情况好吗?”这个问题,可以让来访者谈得更多。)
来访者:我不知道。反正这一段时间我都过得糊里糊涂。
咨询师:你不清楚?
来访者:是啊。莫明其妙就发生了地震,我一直到现在还糊里糊涂的。不知道过了多久。志愿者还说我总是不愿意跟别人说话也不行。(志愿者与来访者建立的信任关系较好。来访者数次提到志愿者。)
咨询师:地震是个重大变故,刚发生时我们会不知所措。但过了一阵我们的生活就应该和正常生活差不多了。你目前还不想跟别人说话吗?(这样一场重大的灾难在咨询师眼中被轻描淡写为“过了一阵我们的生活就应该和正常生活差不多了”!咨询师本人对灾难的理解是非常肤浅的。咨询师无法共感,因为咨询师根本不理解这场灾难意味着什么。)
来访者:我不想说。不知道说什么好。
咨询师:地震发生到现在也有一段时间了。你的家人都还好吗?(家人是个重点。)
来访者:我的家人到现在还没有消息呢!(“家人”的具体内涵是什么,需要确认。这句话是个关键信息。)
咨询师:我冒昧地问一句,你的家人已经被证实是失踪或过世了吗?(这句话可真够冒昧了。在咨询师和来访者还没有建立足够信任之前,在没有做好铺垫之前,这样的提问太刺激了。)
来访者:我……不知道。
咨询师:那你现在特别担心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