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2月讲于南京大学历史系
在这个世间,每个人都会面临这样那样的问题。事实上,人生就是一个不断制造问题和解决问题的过程。一个问题解决了,新的问题又接踵而至,循环往复,不曾少息。
现实问题,只要努力多半不难解决。但继续对人生做深层思考,触及心灵深处,必然会碰到生命存在的共同问题:何为幸福?我是谁?生从何来,死往何去?何为命运?活着为什么?等等。这些也是人类永恒的困惑,如果找不到答案,心灵是无法真正安宁的。千百年来,人们始终没有停止探讨和追寻,但答案往往来自猜测和推断,来自有限的个人经验,而不是对生命真相的体证。今天,我想从佛法的角度,谈谈对这些问题的认识。
一、何为幸福
我们首先要解决的是生存问题,也就是基本温饱。这是属于物质层面的需求,相对比较单纯。除此而外,我们还想进一步获得幸福,这是所有人关注并孜孜以求的。那么,幸福究竟是什么?是由物质还是精神所决定?如果幸福仅仅取决于物质,那就应该可以量化,可以总结出一个幸福的达标指数,比如有多少钱,或有什么条件,等等。可事实又是如何?多数人在生活清贫时,往往会将希望寄托于物质改善,这也是人们热衷于赚钱的动力所在。但在当初设定的目标一一实现后,我们除了获得一些暂时满足外,预想中的幸福似乎并没有如期而至。可见,幸福未必是改善物质条件就能解决的。
那幸福究竟是什么呢?我的定义是:幸福只是一种不稳定的感觉。这种不稳定的感觉,固然和物质条件有一定关系,但更重要的,在于自身心态,在于我们对自身需求的定位,这才是问题的根本所在。如果缺乏良好心态,或对物质的需求永无止境,那么幸福将永远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幻影。所以说,幸福不仅是“唯物”的,更是“唯心”的。
探讨人生幸福,首先需要对苦、乐的关系具有正确认识。
从佛教观点来看,人生是苦。许多人对这一定义不理解,并以此推断,佛教必是消极悲观的。因为在我们的感觉中,人生并非一味的苦,而是苦乐参半、悲喜交集。那么,佛陀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归纳呢?
其实,佛教也将人的感受分为五种,分别为苦、乐、忧、喜、舍。其中,苦和乐侧重色身的感受,物质层面,忧和喜侧重精神的感受。虽然理智告诉我们,苦乐忧喜都是无法避免的人生常态,但在内心中,谁又不是趋乐而避苦呢?事实上,这也是一切众生的本能。人类的五千年文明,就是人们不断摆脱痛苦、获得快乐的成果。但结果又是如何?我们有了古人难以想象的丰裕生活,但痛苦就此结束了吗?烦恼就此消失了吗?
可见,佛教所说的人生是苦,并不是就现象而言,而是透过现象所作的本质判断——苦是人生本质,而快乐只是对痛苦的一种缓解。现实中,没有哪种快乐是具有本质性的。所谓本质性的快乐,就是这种快乐无论什么时候享受,也无论享受多长时间,它都是快乐的。我们能找到这样一种绝对的、不变的快乐吗?
事实上,任何一种快乐都有某种痛苦与之对应。当我们被饥渴之苦折磨时,吃饭喝水会成为快乐;当我们被思念之苦缠绕时,亲人相见会成为快乐;当我们夜不成寐时,安然入睡会成为快乐……如果去掉饥渴、失眠这些前提,吃饭和睡觉会成为快乐吗?当我们不想吃却不得不吃,不想睡却不得不睡的时候,同样的事立刻就转为痛苦了。只有当我们需要吃饭、睡觉并为之所苦时,才会因为吃饭、睡觉能使这种痛苦得到缓解而产生快乐。从这个层面来说,痛苦有多少,由缓解痛苦所带来的快乐就有多少。
现代社会物质丰富,也比古人有了更多缓解痛苦的途径。古人离别时,天各一方,音讯渺茫,思念便会与日俱增。一旦相见,由此产生的喜悦可谓强烈之极,这在古代诗文中也有大量描写。但现在我们想念一个人时,可以立即拨通电话。如果觉得只闻其声不够,还可通过视频相见。再或者,买张机票就能很快见面,哪怕远隔重洋,也不再是难以逾越的障碍。但正是因为易于缓解,这种由相思带来的痛苦就很肤浅,很有限。相应地,所产生的快乐也很肤浅,很有限。
因为不了解生命真相,我们才会产生诸多烦恼。但人们往往看不到这一点,以为改变世界才是解决痛苦的有效途径。这一定位的偏差,使得我们在改善物质条件的同时,又在不断制造烦恼。甚至可以说,制造问题的速度远比改善世界的进程更快。所以,今天的人虽然享有高度文明,却比古人活得更累,压力更大。原因无他,就在于欲望太多,烦恼太多,这也是人生之苦的根本。惟有消除内心的恶性需求及烦恼,才能从源头解决痛苦,成就解脱自在的人生。
其他宗教往往将幸福寄托于天堂,寄托于外在拯救。其实,改变环境只是换汤不换药的被动举措。倘若生命品质不曾改变,由此带来的安乐只能是暂时的。因为只要生命的迷惑还在,就会源源不断地制造烦恼,制造轮回。佛教认为,惟有体证生命真相,才能从根本上转迷为悟,超越痛苦。此外,佛教还特别强调自力,即自身努力,这也是佛教区别于其他宗教的主要特征之一。其他宗教主要强调他力,只要具有信仰,就能因此得到救赎。而在佛教修行中,虽然也依靠佛菩萨的加持力,但主力却是自己。
当然,仅仅依靠自己还不行,还需要有智慧,有方法,所谓“以己为舟,以法为舟”。否则,往往会走上自以为是的歧路。这里所说的“法”,就是佛陀告诉我们的修行之道,简单地说,就是三学八正道。佛教以“佛、法、僧”为三宝,为皈依对象。其中,“佛”是我们改善生命的榜样,“法”是认识生命真相的方法,“僧”是指导我们使用方法的导师。由依止佛法僧三宝,而能究竟地解脱自在、离苦得乐。
二、我是谁
生命有很多不解之谜。古往今来,人们不停地追问着: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这是人类永恒的困惑,也是每个人无法逃避的终极问题。因为我们最在乎、最关注的就是这个“我”。我们的整个生活,基本都是以自我为中心建立的。但我们是否想过:究竟什么代表着我?仅仅是这个身体吗?仅仅是眼前这个会说会动、会哭会笑的五蕴身吗?
人们之所以害怕死亡,原因就是将这个身体当做是我,以为身体败坏就意味着“我”的毁灭。其实,色身只是生命延续过程中的一个朝不保夕的片断,一种不断改变的形式,并不能代表真正的“我”。从哲学定义来说,“我”代表着生命的本质,是永恒且不可分割的。但身体由众多元素构成,刹那处于新陈代谢中,处于发展变化中。而在今天这个医学发达的时代,身体的很多“零件”还可以更换组装,甚至使用人工替代品,其中哪有什么独存、不变的“我”呢?如果了解其中原理,我们对身体就不会那么在乎,对死亡就不会那么恐惧了。
身体而外,“我”的存在还体现于两方面:一是观念,一是心态。我们生活于共同的世界,但同时又活在自己的世界,活在自己的情绪中。很多时候,还会被这些喜怒哀乐左右着,无法自主。我们为什么会被其主宰?原因就是把这些情绪误以为是“我”——
“我喜欢”,“我讨厌”,于是就会在乎,就会执著,进而不断将心灵能量投射其中,不断强化这些情绪。最终将“主权”拱手相让,使某些情绪长时间地影响我们。生活中,有人一生追寻爱情,也有人一生被仇恨驱使。其实,很多情绪只是内心的恶性肿瘤,只是生命的不良发展。虽然生长在我们心中,却并不属于“我”的一部分。倘能以智慧进行观照,认清这些情绪不过是内心漂浮的影像,就不会一头栽入其中,成为被操纵的傀儡。
这就需要对自我进行审视,认清“我执”给生命带来的危害。事实上,一切烦恼皆因“我执”而起。任何一种东西,只要贴上自我的标签,对我们就会具有杀伤力,就会让人爱,让人恨,让人朝思暮想,寝食难安。一旦将自我的标签去除,它的变化就不会对我们产生什么影响了。在这个世间,每天发生很多惊天动地的事,但真正使我们为之心动的未必有万千分之一。很多时候,我们只是随之感慨一下,就迅速抛在脑后。为什么?就是因为我们没有将自己和那些事切实联系起来,没有对此产生“我执”。
“我执”还是世间一切是非纷争的根源,是我们和他人相互抵触、难以和谐的原因所在。生活中,一个自我意识过强,处处以“我”为中心的人,必定不会有融洽的人际关系。反之,那些淡化自我、处处为他人着想的人,不仅深受大众欢迎,自己也能安乐自在。因为他们不必害怕“我”的利益受损,担心“我”的自尊受挫。远离这个处处作祟的“我”,也就远离了那些与“我”形影相随的烦恼。
从佛教角度来说,“自我”正是有情最大的误解,是我们因为不了解生命真相而产生的错误设定。无论身体还是情绪,都不具有永恒不变的内涵,都不能代表所谓的“我”。所以,佛教提出“无我”的思想。这也是佛陀对众生最大的贡献。或许不少人会觉得费解,甚至对此感到恐惧:如果“无我”,那现在这个会说会动的又是什么?又会消失何方?其实,“无我”所否定的,只是加诸“我”的错觉,而非现象本身。
禅宗有个话头是:“一念未生前本来面目是什么?”我们每天都在不绝如缕的思绪中,在一念接一念的意识活动中。当这些念头尚未生起之前,生命是一种什么状态?再往前追溯:来到这个世界前,“我”又是以什么状态存在?所谓“父母未生前本来面目是什么”,这是禅宗另一个重要的话头。禅宗的修行,正是通过这样一种追寻,将遮蔽内心的妄执层层扫荡,将现有的错误设定逐步瓦解。
认识自己——这是佛法关注的根本问题,也是西方哲学的最高名言。惟有透彻生命真相,我们才能把握前进之舵,成为生命的真正主人。否则,只能是这个色身或情绪的奴隶,为他的衣食奔忙不休,为他的喜怒耗尽生命。更悲哀的是,很多人不仅劳而无功,还会由此造作恶业,使未来继续沉沦,继续受苦。
三、生从何来,死往何去
茫茫宇宙时刻都在不停运动,所谓“坐地日行八万里”。那么,居住在地球上的我们,来自何方,又去向何方?如果找不到答案,我们能活得踏实吗?当然,不少人未必会想这个问题,或者事情太多而没时间去想,再或者,用种种方法来转移这个无法解决的疑问。但不论我们想不想,这都是每个人最终需要面对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