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老岳,这减租减息的事,还真的要拿出办法才行。”宋金山也说:“这减息比减租更难。减租,粮食在自己家里,你不交,他只能带上人来抢;减息呢?你不交,他要记在你的账本上,变利为本,驴打滚。”富达说:“由他滚?他滚不成了。你不知道共产党不走了?在这里扎根呢!”大伙开心地笑了。在西沟人的记忆中,从来没有这样舒心过。老岳跟大家一样高兴,他已经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员了,他说:“顺达刚才的话讲得很好,佃户要团结起来,要有具体办法才行。共产党的领导毛泽东同志教给我们的,这就是团结群众、组织群众、发动群众,建立群众自己的组织。真正让群众当家做主,一切关系群众切身利益的问题,群众说了算。”这时小院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南沟、北沟、后背、水上几个山庄的人也来了,都静悄悄地听。
郭玉芝还让菊仙进屋端来水给老岳喝。老岳喝了两口水,站起来鼓励大伙说:“在咱们西沟,群众的革命积极性很高,很多人都是从河南逃荒来的穷人,迫切要求推翻人剥削人的制度,要求经济上翻身,这是成立群众组织最重要的一个条件。支援前线打日本鬼子,减租减息要取得胜利,这两件大事都必须组织起来。咱们有了自己的组织,说话、办事才有力量。一只筷子,轻轻一折就断了,一把筷子就折不断,一根棉纱容易拉断,一束棉纱谁能拉断,试试看!”顺达仔细听着,他想:老岳说得很对,穷人要组织起来才有力量。在过去,穷人受剥削受压迫,就是因为没有组织、没有领导。就说减租减息这件事吧,有人顾虑多,没人给他撑腰,地主老财才那么嚣张。顺达这么一想,顿时明白了,他说:“老岳,你说吧,成立什么组织,我第一个报名!”“我也报名!”“还有我!”“我!”一刹那小院吵成了一片,有的举手,有的往前圪挤。
老岳见群众的政治觉悟已经有很大提高,打着手势让大家安静下来。他说:“咱们先建立农救会,全称叫农民抗日救国会,在西沟、沙底栈、池底、古罗各个自然村建立农救会小组,负责管理我们自己的事,不再要保长。全行政村建立统一的领导机构,领导协调各个小组的工作,组织大家共同斗争,互相支援。还要通过改选村长,把村政权从地主老财手里夺过来。刀把子掌握在自己手里,说话办事才能行得通。以后还要成立武委会、青救会、妇救会等等,男女老少都组织起来。齐心协力才能打走日本鬼子,穷人才能翻身。今天不是正式开会,有不少人还没有来,你们先回去串联一下,明天晚上正式开会,建立农救会小组,选举组长。”大家听了老岳的这番话,觉得心里更加清亮,眼界更加开阔,纷纷向老岳和顺达家的人打个招呼后,离去了。都急着回去,让自己家里的人高兴,更要与庄上的穷哥儿们串联。
老岳原想让富达当行政村的农救会秘书,富达说他要参加八路军。老岳和顺达一家人都尊重他的选择。
西沟农救会小组如期成立了,李顺达被选举为组长。老岳把西沟的工作给顺达作了安排,又到别的村庄开辟工作。李顺达送富达去参加八路军,从县武装委员会出来,见县政府门外贴着一张大布告,前面围了一堆人,有的人默默地看,有的边看边议论。顺达不识字,就挤在人堆里听。
这张布告,是抗日民主政府的减租法令。布告上说,要实行“四一减租”,大斗改小斗。在布告下面,还画着一个大斗和一个小斗,大斗上用红笔大大地打了个叉儿。顺达又请别人把布告从头至尾念了一遍。自个儿认真记在心里,这才高高兴兴回西沟。
他边走边回想布告上的话,生怕丢了要紧的内容。直到认为都记牢靠了,才想一些具体事儿。老秃子和郭召孩每年要从西沟刮走一百多石租子,“四一减租”,就会减下二十七八石,大斗变小斗,又能减下不少。全西沟的佃户都会高兴。可是老秃子、郭召孩也不会轻易让步。更大的难题是西沟还有一些人胆小怕事,宁肯吃大亏,也不敢与地主老财斗。看来这个农救会组长肩上的担子不轻啊!他越想越觉得自己责任重大,心里告诫自己:大家选你当带头人,一定要带好这个头,把大家全带起来,不能落下一个。
他加快步子回到村里,当天下午就行动,一个个山庄窝铺子,一家一户宣传发动,他走到后背桑三则家时,三则一家正在场上打谷。
顺达抓起一张木锨,跟三则面对面站着,一边帮助他扬谷,一边说:
“三则哥,抗日民主政府公布了减租法令,‘四一减租’、‘大斗改小斗’。老小子来刮租时,你就照抗日民主政府的法令办事,只给他十五小石。”三则不言语,只顾扬谷。桑三则一家,每年要给地主老小子交二十大石租子,在成立农救会的那天晚上,他听老岳说建起农救会有了靠山,要坚决减租,高兴得把短烟袋撂到一边,听得可认真了。
后来,他不知上谁家转了一圈,回到家里就泄气了。
三则认为老小子有钱有势,是地方上的一霸,怕斗不过他,反而招出麻烦来,所以,后来农会开会的时候,他到得最迟,坐在一个角落里不言语。顺达看出三则有心事,他一边扬着谷,一边说:“三则哥,你对减租的事,有什么看法?”桑三则心里震动了一下,双手拄着木锨把呆立着,李顺达不住手地扬着谷说:“你想过这个问题没有?这山呀,坡呀,地呀,怎么就成了地主老财的?种地的人没地,不种地的人不仅霸占了地,还霸占了荒山坡。不让咱们刨一镢头,种地还要出租子,这种事情合理不合理?”桑三则低声地说:“那些地是人家祖上给传下来的,咱们因祖上穷,没有给咱传下来什么家当,才租种人家的地。这当然不合理,这个,俺也知道。可是世世代代都这么过来的,能改了?”“共产党、八路军给咱们穷苦人撑腰,叫咱们做主人,所有不合理的事情,都是革命的对象,老岳说共产党闹革命的最终目的,就是要消灭人剥削人的社会制度。”桑三则终于耐不住了:“你说,八路军在咱们这里能待多久?”顺达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他思考了一阵,坚定地说:“八路军在这里扎下了根,永远不会走。”桑三则不再作声,只顾嚓啦嚓啦扬谷,李顺达耐心地等待着,突然,桑三则把木锨丢到场上说:“顺达歇息吧。”李顺达心里明白,桑三则经过思想一番斗争,要对他说出心里话,便放下木锨,跟着桑三则走到场边,两人面对面坐下,桑三则掏出短烟袋说:“你知道吧,张运科在沙底栈开了一个留客店,经常有来来往往的人,他家消息灵通”。
李顺达听说过这个人。人们议论说,张运科是国民党员,在八路军还没有来的时候,他给国民党搞反共宣传,很卖力。
李顺达警惕地问:“张运科?他说了些什么?”桑三则看看前后左右,小心翼翼地说:“他说,八路军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还说现在国民党是利用八路军打日本人,等到打走日本人,国民党还要回来。现在减一石租,到那时按驴打滚利息,恐怕十石也还不清。”“这是存心造谣,破坏咱们减租。你想想,过去他们骑在穷人头上,共产党、八路军一来,咱们腰杆硬了,要减租了,他们还不想法子破坏?咱们不能上他们的当!三则啊,咱们都是从河南一担子挑来的。这社会没咱们穷人的活路,咱们要活下去,就只有跟八路军、共产党走一条路。”顺达的一番话,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三则心上那把锁。他一骨碌站起来,做保证似的说:“顺达,我就听你的,你说怎么办咱们就怎么办!”“好!”顺达跟着站起来,给他鼓劲说:
“如果老小子不肯减租,还要与你死缠,你就来找我。”
跟定共产党
春种秋收,1938年平顺县迎来一个丰收的秋天。李顺达成天忙着农救会的工作,收割地里的庄稼比别人晚了几天,刚起场扬净的谷子还堆放在场上,就听见山上一阵驴蹄响,抬起头一看,是郭召孩赶着一群毛驴来刮租了。郭召孩是个矮胖老汉,长得像个腌菜的大瓮缸,头戴满是油腻的小礼帽,穿着长袍,他怕酸枣圪针挂破袍子,把下半截拉起来掖在腰带上。在往年,他总是等到开春后粮食干透再来刮租,有了去年的经历,再加上今年听说抗日民主政府明确公布了“四一减租”法令,他就着了急,粮食还在场上堆着,他就来了。
郭召孩把毛驴拴在顺达家院子一侧的斜坡上,提着大斗走进院里,他高喊着:“我收租来啦!”顺达冷冰冰地说:“今年你来得好早呀!”郭召孩看了李顺达一眼,见李顺达的举止神态都与往日不同,心里又恨又怕,他为了给自己壮胆,把大斗放到地上说:“今年急着用粮,不比往年,九大石租,要一次收清。”李顺达把郭召孩的大斗踢了踢,说:“你这个斗今年不能使了。
抗日民主政府公布了减租法令,你知道不知道?”郭召孩吃了一惊,他最怕发生的事情当真出现了,但他也不甘心,便说:“我不知道。”李顺达从容不迫,正言厉色地说:“你装不知道,我再给你说一遍。抗日民主政府的法令是:‘四一减租’,‘大斗改小斗’。你要执行这个法令,我就给你按规定交租,你要不执行这个法令,一颗粮食也刮不走。”李顺达说完,就提起自家的口袋往场上走。郭召孩气得干瞪眼,跟在李顺达身后说:“你不要走,我还没有把话说完。”他不再答理郭召孩,只顾跟家里人在场上收拾谷子。贵达和菊仙拉开口袋,娘用簸箕把粮食装进口袋里,他一口袋、一口袋忙着往家里扛。郭召孩在山坡上坐了一阵,见宋金山、王周则都走来帮助顺达扛粮食,说说笑笑,别的一些佃户也站在一边瞧着,好像来给李顺达壮胆。郭召孩想,他不使点厉害,恐怕就要把有钱人的脸面丢尽了。于是,他气势汹汹地走到场上说:“姓李的,你到底交租不交租?”李顺达扛着一口袋粮食从他面前走过去,坚定地说:“我不是早说了吗?按照抗日民主政府的法令办事。”李顺达肩上的口袋角在郭召孩额头上擦了一下,郭召孩急忙躬下了腰。他见佃户们都这样神气,不把他刮租的放在眼里,便使着新的鬼点子说:“民主政府又不是只给你民主,我也得民主民主。八路军提倡开会研究,咱们两家开个会研究研究,行不行?”李顺达心里好笑,态度明确,他回答:“我把西沟的农救会会员全叫来,咱们一块开会。”“不敢不敢。”郭召孩慌了手脚。
李顺达说:“本来么,你是地主,我是佃户,我能和你坐在一块研究刮租的事?”郭召孩没法子,在三岔口转了一圈,又在顺达面前央告似的说:
“好兄弟,今年我是急等着用粮食,就当你帮我这个忙。明年咱们按抗日民主政府法令办事,行吧?我这个地主,跟你们一样,是积极拥护八路军抗日的。相信我吧,好兄弟!”“谁是你的好兄弟!”贵达见郭召孩缠着大哥,在一旁帮腔。
郭召孩曾经吃过富达一次亏,他见贵达也学着富达的那个愣劲,便后退了几步,顺达把场上的粮食都扛回家里,吩咐娘和弟妹们说,他不回来一颗粮食也不能让郭召孩刮。郭召孩跟在他后边叨叨,顺达不客气地说:“郭召孩,我现在还很忙,没有时间跟你磨缠。”郭召孩坐在院子外头看着毛驴,苦苦等到晌午,还不见李顺达回来,又到屋里找郭玉芝说话,这时,郭玉芝和孩子们正在吃饭,好饭赖饭也没人给他舀一碗。郭召孩十几年前第一次来西沟刮租,就立下了一条规矩,每次来刮租必须给他做好饭吃,今天连水也不给喝一口,他又饥又渴。没奈何,只得说:“就按‘四一减租’,不收九石,收六石七斗五升。就当你行行好,给我交租子吧!”郭玉芝这回也硬气了:“那也要等到顺达回来。”“那要是今天不回来呢?”这时李顺达回来了,贵达仍然瞪着郭召孩说:“你带小斗了吗?”“这,这……”郭召孩原想蒙郭玉芝用大斗,叫李贵达揭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