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文全吆喝罢,就“嗵嗵”地朝山地走去,他总是比别人早上地,早干活。他不是队干部,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社员,没有人让他管理出勤的事,他总觉得自己应该管。他是李顺达互助组的一员,村里人都尊重他,听他的。生产队干部遇到了难解决的问题,总要找他研究,他会想方设法替干部排忧解难。生产队的干部们为了爱护他,不愿把累活分派给他。除了上次割蒿外,这回深翻地也没给他安排,他主动参加,谁也拦不住。允许社员们天不明出工,一天三送饭,黑夜加班干,对路文全么,不让他出早工和晚工,光让他白天参加深翻地。可是,路文全哪里管这些,他板着面孔对生产队长说: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早上不叫我上工,黑夜不叫我上工,好哇,你存心让我变成个、变成个,那叫啥‘改正主义’……”队长提醒他:“老路,不叫改正主义,应该叫修正主义!”“对,修正主义!”老路把两颗眼珠瞪得像黑枣似的,两只手反背在背后,气呼呼地在院子里走着。
大家听到他连“修正主义”这个名词还没记准,却还担心自己成了“修正主义”,觉得有些好笑。生产队长见他是真着急,便笑着说:“这个……唉呀,我们是想照顾你,老李、纪兰、俊虎常安顿我,说对你们这几位老人要……”“什么老人,你把我当成老爷!这个活儿不让我干,那个活儿不让我干,我干甚?我坐在炕上吃闲饭?告诉你,让我干我要干,不让我向党表决心,深挖改造三类地干,我还要干,就是这话!”队长说:“老路呀,咱西沟人不会变成修正主义,什么叫修正主义?听说是打着马克思主义旗帜的资产阶级货色,咱西沟紧跟毛主席,扛的是红旗旗,走的是革命路线。多会也不会变修,对吗?老林,你说我说得差不离吧?”这个老林是北京派来帮助西沟种地的农业专家。
“老林,你的文化高,你看我说得对呀不对?”老林听到他们认真地讨论着这些与西沟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也不知道该从哪里解释才好,便说:“咱西沟都是好人,不会出修正主义分子,不会!”老路说:“党号召咱‘反修防修’,咱不需要‘修正’,可咱也得‘防修’呀。”说着他回家摸了把镢头就上了工。这就是深翻地头一天黑夜的事。
到了地里,老路和社员们一起加夜班翻地。队长提着盏马灯来到老路跟前,和老路并排干起活来。老路干得很起劲,忘了不久前和这位队长发生过不愉快的争吵。
李顺达给队长留下了任务,要重点关照路文全,不能再出现宋金山同志那样的意外。
队长惦记着老路,怕他累着,又怕他眼睛不好使,所以特地提上马灯和他一起干活。这块地硬得像铁板,老路使镢头哼哼地刨着,就像当年互助组开荒一样。老路愈干愈高兴,和队长说起话来:“毛主席在北京发号召,农业学大寨,咱们共产党员要带头响应,一天要当两天使,黑夜要当白天干!那天有个上边来的干部说得好:革命加拼命。俺记住了这话,叫俺孩写在纸上,贴在炕头前。干革命就得拼命,过去打日本鬼子要拼命,打蒋介石、阎锡山也要拼命,如今战天斗地学大寨,更得拼命!”老路说到这里,瞧了瞧左右没人在近处,这才压低了嗓门说:
“你不能让我少干活,上边说学大寨是一场革命,你我都要有拼命的劲头才行。”队长没有再敢和路文全说什么,他感到老路的精神值得他好好学习。但是他还是担心老汉拼命干起来要把身体累垮,他把这个情况向李顺达作了汇报,要求他们采取一点措施。
李顺达听罢没有言语,他和老路是一个心眼哩。每天天不明,当路文全在水上村吆喊的时候,李顺达提着铁皮喇叭筒,在沙底栈一带广播开了:“男女社员同志们,赶快起来深翻土地去啊!”当老李开始广播的时候,不少人家的马蹄表也准确地报时,丁零零地响开了。家家户户活跃起来了,拉亮了电灯,打开了各式各样屋门、窑门、院门。
李顺达扛上镢头走在头里,有几个党员干部紧紧跟上,后面是男女社员。顺达已经和党支部干部研究好,把社员分成小组,分配在近地、土多的,能使镢头深翻的地,李顺达领着党员干部上了三类地,深翻和改造三类地结合起来。这种地石多、土硬,特费劲,都留给党员干部们作务,这已经是多年的老习惯,党员干部带头干重活。
从山坡到河滩,高高低低的地块上都是深翻的人们,铁锹和镢头落下去,深土层翻了身,一排排整齐地坐落在地上。李顺达那双结实有力的大手紧握镢把,一镢一个深坑,一镢一堆土,镢头起落处,像铡刀切过一般整齐、光洁。学大寨成了一种运动,运动一来大家齐上阵,至于干活的意义反倒很少有人去想了。李顺达带领社员们学习过毛主席关于农业问题的一系列批示,他老人家关心着国内外大事,多忙碌啊。可对咱农业上兴修水利呀、造林呀,还有喂猪呀、养鸡呀、吃代食品呀等等事情,都做了指示。他老人家,像是精通一切,不论发出什么号召,农民们就像当年打日本鬼子和蒋介石反动派,一个劲儿往前冲去。毛主席朝哪里指,他们就朝哪里奔,绝不含糊。
勤俭办社
李顺达自幼跟母亲学会了勤俭的好习惯,在路上见到桃杏核便会拾起来顺手种在地楞边,成活以后被人们当成野生的果树,他们也不在意。只要是大家都能看重植树,护树就好。村里上了年纪的人都会说:“勤是摇钱树,俭是聚宝盆。”这其实是西沟农林牧生产合作社总结出来的经验之谈。
李顺达参观访问过前苏联的集体农庄,他知道领导一个农业生产集体,要有长远的规划制度。西沟办起的合作社家底子薄,处处都得精打细算,绝不能大手大脚。刚办起合作社时,李顺达就和社员一起订立了个“五不花钱”制度,社干部们个个都在心里记得牢实,这就是:
山上有的不花钱买,地里能长的不花钱买,自己会造的不花钱买,能修修补补的不花钱买,能自繁自养的不花钱买。
订下制度,干部就要带头执行,共产党员更要起表率作用。有个社员是共产党员,1960年春天,他扛了把镢头到老西沟背垴凹开荒坡,见那里有三棵新栽的槐树耷拉着枝,以为没有成活的希望,就决定刨掉了事。第二天,李顺达上山查林,发现这三棵被刨掉的槐树苗,便焦急地拾起来,见树苗根部是嫩绿的,旁边还冒出新芽,李顺达心疼已极,他立即找来这位和他十分相熟的老社员,语重心长地说:“咱西沟搞建设主要抓造林,种活一棵树不容易,这三棵树苗刚种不久,别看枝条发干,根部多是活的,怎么就狠心刨掉?老哥,你我都是在党的人,做下这事实在不应该!”顺达的两鬓暴出青筋,很激动。
那位社员看看被自己刨去的果然是能成活的树苗,心中很是愧疚,低着头不敢说话。
李顺达种植的葡萄生长良好当天晚上在支部大会上,这位社员流着泪作了检查。李顺达和党员们没有揪住他不放,只是作出决定,罚他到较远的水库东坡栽了六十棵愧树,要求他保证全部成活。
这件事教育了广大社员,人们心里都清楚:李顺达把树木当成命根子。有些人吃补药求长生不老,李顺达是千方百计叫绿树满山,这是他心目中生命的价值所在,谁要是毁了树林他不会轻易放过。
“勤是摇钱树,俭是聚宝盆。”这话不是挂在嘴头上的宣传口号,全要在行动上落到实处。
如今西沟绿油油的人造森林就是这样创造出来的,当2002年申纪兰代表西沟去领取中国第一个绿化造林的“母亲河”奖的时候,西沟造林的带头人已长眠于西沟的土地。他是过于劳累了,只是他的塑像还在守护这个流过许多汗与泪的家园。
回头再说说1957年的事,那时还是农林牧生产合作社哩!正当秋收打场的时候,几个生产队都向社里要扫帚,打场离不了这东西。
党总支副书记张俊虎那时是合作社的会计,他算了一笔账,一把扫帚七八毛,各个生产队都要,就得一百多把,光买扫帚就得花掉一百多块。张俊虎还在拨拉算盘,咱们的党支书记李顺达,他那时是社长哩,他听完俊虎汇报了买扫帚的事,想了一会儿,就让俊虎把几个社干部都叫上,一起上了供销社,说是要去买扫帚。人们那时也弄不清,买扫帚要那多干部去干甚,又不用开个买扫帚的现场会。到了供销社,老李让售货员把扫帚扛了出来,几个干部一个抱了几把,到了场院地。
大家把扫帚放下以后,老李不让走,他带头把扫帚上的籽儿抖落在地上,人们也跟着抖,不一会儿,抖下一大堆。大伙心里豁然开朗,老李笑呵呵地说:“都明白了吧,把这籽儿种在地角、路边,以后咱西沟就不愁用扫帚了。咱们都是种地的,凡是地里能长的,咱们不能掏钱去买!咱们是干部,要带头勤俭办事。”到了1958年春天,老李自己带头,在小坡地,路边上撒下了不少扫帚籽儿,干部也都瞅着空地就下籽。到了秋季,紫红紫红的扫帚树这里几棵,那里几棵,到处都能见上。从那以后,西沟的社员再也不买扫帚了。成立人民公社以后,老李还把扫帚树种到公社院的房前屋后,从此这一带的机关、学校、医院也都动手种扫帚,再也不掏钱买这东西了。
那也是前几年的事了,有一天,李顺达同志领着一伙年轻人在山坡上劳动,是往坡地上垫土。那正是桃子成熟的时节,年轻人担了半晌土,已经口渴了。歇晌的时候,便向老李提出了要求:“老李,我们想吃桃,能行吗?”李顺达望了望山坡,桃杏满山坡,山杏早熟过了,杏核都落在山坡上,该组织小学的娃娃们扫杏核了,桃子也该摘了。年轻人想吃桃子,在咱西沟来说,算不了什么,吃就吃吧,李顺达同意了。
年轻人放下扁担箩头,高高兴兴坐在桃树下边摘桃吃,说说笑笑地把桃核扔了一大摊,拍拍屁股走了。李顺达担上箩头过来时,看到坡上扔的桃核,心里不由一惊:这怎么能行啊!咱们老羊工知道,西沟老一辈庄稼人中,哪有吃了桃子扔核的,1952年开始造林那阵,收集桃核、杏核多费劲!松树籽还是掏钱买来的。在办互助组那阵,老李和他的娘郭玉芝,不管从哪里拾来的桃核、杏核,都要种到山坡上。在路边石头缝里见到一棵树苗,也要刨起来,移到山坡上。
种了多少,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可是有的年轻人不了解老一辈人为了造林流了多少汗。光知道吃桃,吃完了把桃核一扔,抹抹嘴走了。
西沟的荒山秃岭还多,造林任务艰巨得很!再说,桃核、杏核都是供销社收购的物资,既是油料,又是药材,怎么能这样随手扔掉?西沟的农民吃糠咽野菜树叶,受了多大的苦,才攒下这么点家业,千万不能学上了资产阶级阔少爷作风。老李一边这么想,一边就弯下腰拾桃核,拾了半箩头,顺手拿了把铁锹,把桃核一棵一棵种到山坡上。
吃了桃的年轻人担上箩头过来,看见李顺达正在种桃核。他们这才想起刚才扔下的桃核,来到山坡上一望,发现他们扔的那一大堆桃核不在了。这才明白李顺达种的桃核正是他们扔的。一个个实在不好意思,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老李见他们在那里站不是、走不核桃喜获丰收是的别扭劲,叫他们:“来,都动动手!再过几年,这里又长成一片桃林了!”这几个扔了桃核的年轻人赶紧上前,加入了种桃核的行列。老李和几个年轻人一边种桃核,一边说着话:“你们听过互助组开荒坡的故事吗?”年轻人说;“听说过,有故事书,还有连环画哩!”“初级社那阵造林的故事,听说没有?”“听说过,那时山上没土,又没树籽,劳力少,困难可大了。”老李问一句,年轻人回答一长串,就像学生们在课堂回答老师的提问那样流利。
老李想,说得都不赖。现在的年轻人上过学,有文化,嘴上都能说一套,可是转个身又忘了,这种言行不一致的作风,最要不得。
老李对年轻说:“听说过当然好,左耳进、右耳冒,怎么行?老一辈艰苦创业的传统,靠谁来继承、发扬?就靠你们啊!”年轻人开了窍,老李把勤俭办社的种子种在了他们的心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