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问前苏联四个月
1952年正忙着准备春耕春播时,忽然接到上级的通知,要李顺达到北京参加重要会议,时间较长。妻子桂兰听说这事,便立即动手给顺达缝了一套中式衣服,是自家织的粗布用蓝色颜料染过,在村里便算是上好的布料。颜色也匀称,吕桂兰自己剪裁,细针密线缝好。白天出工没时间做针线活,全靠晚上在油灯下干活,花了不少油灯钱。李顺达是全国人大代表,花这钱买灯油给顺达缝制出门开会的新衣裳是应该的,不能让他穿上打补丁的衣裳出远门,那会给西沟人丢了面子,会叫村里人说她的不是。吕桂兰把这件事当成革命任务,手工做得相当精致,缝好后叫顺达试穿,挺合身,是西沟人出门穿的最体面的衣服。
李顺达穿着这身新衣,上了路。那时,西沟人都不知道李顺达这次出远门不是开什么会,而是要出国访问。建国初期出国是一件很神秘的事儿。新中国第一批庄稼人到前苏联去访问更是一件大事,保密工作很重要,除了北京的组织者,谁也不知道李顺达要去前苏联访问。
李顺达出访前苏联前苏联在当时的中国人眼里就是天上的人间,十二万分的神圣又美妙,李顺达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能够出国。那时的革命干部和大学生、知识分子都把到前苏联去,当成自己这辈子奋斗的目标和力争实现的愿望。李顺达此前并无这种想法,但他却实实在在被排上了出访前苏联的名单。
李顺达到北京住进旅馆。不少农业战线上的劳动模范陆陆续续来报到,都像他一样穿着新崭崭的衣裳,大部分是农家自己缝制的对襟袄褂子,中式裤子,脚蹬农家妇女制作的实纳帮布鞋,模样虽说笨拙,穿在脚上是很舒服的。这些到旅馆来报到的农民中有一些李顺达见过,是在北京开会认识的。大家很亲热,都以为这次也是开会。
待人员到齐后,农业部的领导组织大家开会,向大家宣布是要去“苏联老大哥”那里参观学习。这可把一大群庄稼汉喜得张开了大嘴,个个喜笑颜开。李顺达想,幸亏俺媳妇桂兰在油灯下赶着缝了这身新衣裳,不会给咱们中国人民丢脸。接着大家学习有关出国的知识,礼节和纪律。在这期间,来了几位裁缝给大家量身高腿长和腰围大小,一一登记。原来是给大家缝制统一的服装,要把自己身上穿的衣服统统换下来,包住留在国内。顺达听说后感到媳妇桂兰白下辛苦了,没让她的手艺到国外展示一番,颇有些内疚。待统一制作的衣服送来,农民代表穿戴一新,都变成了高级领导干部模样的人。
李顺达对着镜子一照,差点不认识自己了,虽说还是自己那副眉眼,穿上这个高级毛料的中山服,便显得很有些神气!农民代表互相打量着,又喜滋滋地换上了锃亮的皮鞋,在旅馆的过道上走来走去,像上舞台前进行排练一样。庄稼汉头一次穿皮鞋还真不大习惯,但是大家很快就接受了这副打扮。领导同志们非常理解庄稼汉们的心情,他们安排照相馆的摄影师,专程来为穿上新衣服的劳模们每人照了一张在那时非常罕见的彩色标准照片。
1952年4月17日这一天,李顺达等一百九十七人穿着统一的出国服装出了旅馆大门,分乘多辆汽车到北京火车站。他们手提统一样式的皮箱,排着队进入车厢。李顺达已多次坐过火车,可进入这趟国际列车的车厢让他大开了眼界,卧铺车厢很是讲究,除了整齐清洁,小桌上还摆着鲜花,比西沟山上长出的小草花大了许多,列车服务员热情周到,送茶水搞卫生,总是很难歇息一会儿。好叫人感动。
庄稼人一般对阳历时间不甚关注,只记得农历的二十四个节令,为的是不误农时。但这次出国的时间,李顺达把阳历的日子记得很牢实:那是1952年4月17日离开北京,火车开了五天,4月22日才走进西伯利亚。这地方比西沟还要冷。听说原来很荒凉,称为不毛之地,经过“苏联老大哥”对大自然的改造,长起了旺旺的大森林,有好几丈长的大桦树,一个人伸出两手也抱不住的粗树干。还有蔡树,松树,柏树,让李顺达看得入了迷,他顾不上吃与喝,趴在车窗上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林山林海,当火车在森林穿过,车厢整个被森林覆盖,像在树木的走廊里行驶。
有位前苏联的同志陪同并不时向他们介绍。西伯利亚是前苏联这个社会主义国家生产木材的地方,它为国家提供上等的建筑用的木材。在前苏联同志的介绍中,李顺达也亲眼看到大型木材加工厂,经过加工的木材,一批批从大河运往前苏联各地。看到这些,李顺达就想到西沟的荒山秃岭有了出头之日,他决心学习前苏联人造林的李顺达的第一张彩色标准像精神,回去就大干。
4月27日下午,列车忽然停了下来,李顺达和农民代表以为到了莫斯科,都站了起来准备拎皮箱。前苏联同志说,离莫斯科还有二百里路,烧煤炭的火车头不能进莫斯科,怕煤烟污染了莫斯科。李顺达非常惊讶地说:“还有这一说法?那车厢靠什么拉着走啊?”他是悄悄地说着,生怕说出违反纪律的话。他猜测,不许冒烟的火车头进莫斯科,很可能要靠人力推动车厢前进,就像当年他们用绳索挽在肩膀上拉着犁那样。他李顺达有的是气力,他乐意和众人一起拉着列车车厢朝莫斯科走。他正襟危坐等待着吩咐。
然而没有任何人吩咐,翻译向他招手,他认为拉车的机会来到,很是兴奋,待翻译将他们领下车,走到火车头卸下的地方,只见一个新圪崭崭的火车头开了过来,正与列车车厢对接。他仔细观察,这车头没有烟筒,根本不冒烟。翻译告诉他,这叫电力机车,是用电力开动,当然不会冒烟。他是头一次见识这稀罕事,兴奋已极,其他农民代表和他一样瞪大眼珠,像摄像机一样,把这些都摄入自己的脑海储存起来,以便回国向自己的同胞介绍。
经过十天十夜的车厢生活,这天夜里终于来到灯火辉煌的莫斯科。李顺达与农民代表们怀着虔诚的朝圣般的心情,踏上莫斯科的土地,呼吸着被称为“社会主义第一大都市”的圣洁空气。一大溜小汽车在迎候中国客人的到来,同志加友谊的热情令代表们感动得鼻腔酸酸的,差点落下眼泪。顺达一行人按吩咐排着队自个儿进入小汽车,坐满一辆再换一辆。
到了前苏联没几天,就赶上了五一劳动节。李顺达和他的农民李顺达访问前苏联归来,在平顺县人民舞台作报告伙伴们被邀请参加观礼。李顺达在国内看过前苏联电影里庆祝五一节的镜头,知道五一节是很受前苏联政府看重的劳动人民的节日,场面红火得很。农民代表们个个心情振奋,他们乘车进入红场。红场是神圣的地方,伟大的革命导师列宁同志就躺在这里供人瞻仰。前天李顺达和农民代表排着队去拜墓,见列宁躺在水晶棺里就像睡着了一样。李顺达激动得想按中国人的习惯跪在地下磕三个头,可是队列在徐徐前进,不能跪下,只能和大家一样敬礼。李顺达心里总感到不如顶礼膜拜更能表达自己的敬仰之情,心里很不踏实。这是前天的事情。这次参加观礼的人数很多,不可能再去瞻仰列宁墓,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将他们领上观礼台,他们身穿一个颜色、一种样式的衣服,整整齐齐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会场上的人真多,人们常说的人山人海,大概就是这场面吧。李顺达正想着,忽听得人们一阵吵嚷,然后是大声喊着。
“乌拉,斯大林乌拉!”“乌拉”就是俄语万岁的意思,翻译早已告诉中国农民代表,李顺达记牢了这个乌拉。他朝红场主席台望过去,哦,原来是斯大林同志出来了,他穿着一身元帅服,好威风,好庄严,好排场!李顺达左右的农民代表都站了起来死劲拍着巴掌,不知该喊万岁还是该喊乌拉。斯大林的目光左右转移,他看到了身穿蓝制服的中国农民,远远地向中国人招手致意。李顺达和农民代表们情不自禁地喊起:“斯大林万岁!”“乌拉,斯大林!”又喊又拍手,在国内人们便已习惯这样向领袖表达敬意。亲眼见到斯大林,这是中国农民的荣幸,他们会一辈子铭刻在心。
游行开始了,游行队伍一列连着一列。每一个队列的人都向坐在观礼台上的中国人振臂欢呼。李顺达注意到一个小孩子站在他爹的肩膀上,路过观礼台时,他举起小手喊着:
“欢迎中国叔叔!”“毛泽东万岁!”“中苏两国人民的友谊万岁!”这些喊话其实是俄语,都是翻译在一旁解说的。
不仅是喊这些口号,还有献花,大束大把的鲜花,有的是送到观礼台边,绝大部分的花束是从空中扔到观礼台上的。李顺达从空中接过许多束鲜花,他眼疾手快,把接过的鲜花分送给旁边的代表,他们这一伙人全被鲜花包围了。同时还忙着参观游行队列的精彩表演,那些舞蹈可真是美妙动人,比起西沟的娃们扭的秧歌复杂得多。
这些游行表演后来都被中国人民学会,北京天安门广场每到“五一”、“十一”都有了类似的欢庆游行。在1952年的红场,李顺达等人却先领略了当年的社会主义国家为张扬国力而举行的庆典活动。
李顺达在红场观礼台上整整呆了八个钟头,游行队伍轮着欢呼招手,李顺达等人却是一直直挺挺地举着胳膊,先举右臂,右臂酸困后就换左臂。后来工作人员安排他们换班招手、呼口号,一拨人累了就换另一拨人。游行结束,才发现他们胳臂都抬不起来了,手也拍肿了,原来游行比种庄稼还苦重呢。
八个钟头的观礼倒没有饿肚子,面包、牛奶、鱼肉食品和水果充分供应。这样的生活在20世纪50年代初期的中国来说,便是进入了共产主义了,怎不让农民代表们感慨万千呢。
在红场观礼台上的方便食品可谓小菜一碟,算不了什么。在莫斯科饭店,接待人员担心李顺达等人吃不惯面包,便特地给他们制作了中国的饺子。李顺达想,中国农村人如今翻了身,也只在过春节时才吃顿饺子,哪能经常吃这些好饭?不怕成了败家子?可是他没敢说出来。在莫斯科是这样,到了农村也是这样,人家没把吃饱穿暖当一回事。
在“十月胜利集体农庄”,李顺达看到人家那里不用镢头,耕地、耙地、播种、中耕、除草、收割、脱粒、加工,全部用的是机器。这个农庄建了一个四千千瓦的水力发电站,牲口吃料、饮水、锯木料、磨面、榨油、造酒、焊修、剪羊毛、挤牛奶全是电力操作。比如挤牛奶吧,一位女农民负责八头到十二头奶牛,她把挤奶的那个橡皮筒罩在奶牛乳房上,电钮一开就自动挤出牛奶了。多会儿挤空,把电钮一关就完了,在前苏联集体农庄来说,这就是劳动。比小孩耍还轻松,李顺达等人不住地啧啧称奇。
对农业机械化,农村电气化,李顺达简直入了迷,他认为中国农业的出路就在这里,祖祖辈辈扛镢头、挑担子不算话。他不光是用眼睛,是用心在参观学习。斯大林八十号拖拉机带两个康拜因,一天能收六十公顷(每公顷为中国的十五亩)麦子,合中国的九百亩麦子,收得还挺干净,收下后就在机子上脱成粒子,机器上的仓满了,就把汽车开过来,麦子就流到汽车上开走了,经过干燥机、选种机加工后,就送到粮仓里贮存,地里的麦秸也用机器垛起来,不必人力去折腾。李顺达还看到这里用机器刨山药蛋。机器挖下去,刨出的土推到一边,山药蛋稳稳地放在另一边,干干净净的,李顺达看到这些十分兴奋。接着又看机器摘棉花,机器开过去,一次摘两行,棉花被吸到机器里,没开放的棉桃留在棉株上,不受损坏,棉花里带了叶子也不必操心,它自动就被捡出来了。李顺达边看边想,中国一些老古话要不得,说什么“种地没巧,出力就好”。其实种地的科学技术才多哩!只有实现机械化、电气化后,才能大面积增产,农民劳动才变得轻巧,不再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受那份苦。人家农民坐上汽车,摩托车上地,回家就是娱乐活动。咱中国农民干重活,回家累得筋骨痛,只想上炕躺着歇息。看来农业革命就得走农业机械化、电气化的道路。
李顺达和农民代表们交谈,大家都有同样体会。因为一些农民在土地改革后生活有了改善,便滋生了自满思想,说什么“早上金皇后(一种玉茭品种,这里是指用玉米面做的窝头),中午一六九(一种小麦品种,这里是指用小麦粉做的面条),晚上玻璃秀(一种小米品种,指小米煮的稀粥)。”一日三餐吃这三样饭就熬到头了,不想再往前奔了,这实在是小农经济的保守思想。和前苏联农村生活相比差距太大了!人家吃的是牛奶、黄油面包和肉禽鱼蛋等食品,五颜六色的蔬果。咱们怎能满足窝窝头、面条和小米稀饭呢?真会叫“苏联老大哥”笑话呢。无论在集体农庄,还是工厂学校,前苏联朋友热情欢迎的场合,都使中国农民代表感动得热泪盈眶,主人们都是诚心诚意笑脸相迎,欢迎词没有半点虚假,李顺达常常被指派代表中国农民讲话,他从来不会说堂皇的官话套话,他的话不离西沟的治山治水治滩,真心实意要学习“苏联老大哥”的建设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