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墙回头后,群众运动的思维定式得到一些改变,但这不等于以后就不会形成别的僵化思维定式。墨守成规、思想僵化、体制守旧都会对必要的政治改革造成障碍,导致改革裹足不前,一再丧失良机。在这样的历史时刻,汲取历史上因制度的抱残守缺而走向败亡的教训也就变得格外重要。老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作为历史的旁观者,我们可以看清历史上的种种愚蠢,但对于自己却未必有同样清醒的认识。
求变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知道为什么要求变,求变不只是为了保住谁的权力,而是为了让国家和社会变得更正义、公正,让人民能更自由、平等,更有人的尊严。这就需要特别警惕发生另一种愚蠢:因饥不择食的渴望,为求变而求变。对此,威尔士写道:“愚蠢是一种可能走向两个极端的心理状态,一个是顽固的不变通,另一个是对变革想入非非,形成错误的观念。一般来说,当权者那里的愚蠢是僵化和保守,局外人的愚蠢是想入非非。”
当广大公民被排斥在公共政治之外的时候,他们便成为国事的局外人。他们得不到需要的信息、不容言论、没有责任,也不负责任;反正事不关己,就算关心,也只能满腹狐疑、胡思乱想、随意猜测。国家要有真的变革,就需要广大普通公民虽不是当权者,却不做局外人。迫使广大公民不得不成为局外人的制度,那本身就是一种愚蠢。对任何一个国家来说,成功改革的唯一希望在于让普通公民能够智识独立、道德投入、政治机敏,并成为国家事务的真正主体参与者。一个国家若要避免愚蠢之害,必须培育全体公民的思考能力和政治活力。唯如此,才是从根本上消除国家和集体愚蠢的聪明之举。
24宗教、文学和科学中的“忌妒”
习俗道德把“忌妒”(envy)视为一种缺德、罪过和恶,这主要是受宗教和文学的影响。这种对忌妒的看法在美国的进化心理学里往往被加以修正,于是,忌妒成为一种“有用”的心理功能,道德色彩也因此变得模糊。
基督教的“七宗罪”都是因为对爱的违背所致,分别是饕餮、贪婪、纵欲、懒惰、忌妒、骄傲、愤怒。这成为美国习俗道德的一个基础。在这七宗罪里,忌妒是唯一不能为罪人带来哪怕是短期快乐和满足的,不管忌妒别人的是什么,财富、幸福、地位、成就,忌妒给忌妒者带来的都是内心的痛苦、自我折磨,甚至内心的煎熬。
莎士比亚(他对envy和jealousy并不细加分辨)在《威尼斯商人》中说到“绿眼的忌妒”(green-eyedjealousy),在《奥赛罗》中又称忌妒是“绿眼的魔鬼”,令人想起中国人说的“红眼病”。不管是绿眼还是红眼,都符合过去人们对忌妒与眼睛有关的理解。Envy一词即源自拉丁语invidere,意指不怀好意地看,或是投去“邪恶之眼”(evileye)的一瞥。用绿眼或红眼来说忌妒,都是把忌妒当作一种在本质上是恶的行为。
习俗伦理要求人不要忌妒,往往也是从“对你自己没好处”来规劝的。习俗伦理与宗教的教诲有密切的关系,而宗教的教诲之所以能够深入人心,又借助于各种“故事”(也就是具体的事例)的影响。文学中有许多关于忌妒的故事,讲的也都是忌妒的种种害处或者如何败坏人的品质、造成性格缺陷。例如,14世纪英国诗人乔叟在《坎特伯雷故事集》中说:“忌妒肯定是一切罪恶中最恶的,因为所有其他的罪恶都只是反对某一种美德,而忌妒反对的是所有的美德和所有好的东西,因为忌妒对别人拥有的一切好东西都心怀仇恨,因此,忌妒与其他的罪恶都不相同。几乎所有其他的罪恶本身都能给人带来某种快乐,唯独忌妒不是这样,忌妒本身就是痛苦和悲惨。”莎士比亚的《奥赛罗》讲的是奥赛罗因忌妒而自毁的故事。普希金诗剧《莫扎特与萨列里》描述了平庸的萨列里因忌妒而毒杀了天才的莫扎特。剧中的莫扎特和萨列里两人之间形成如镜面般“天才与平凡”的对比。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简·奥斯汀的《傲慢与偏见》、约翰·罗纳德·瑞尔·托尔金的《魔戒》(TheLordoftheRings,又名《指环王》),有关于忌妒内容的作品数不胜数,都是刻画忌妒的恶,没有说忌妒有正面价值的。
然而,进化心理学就不这么看待忌妒了。例如,得克萨斯基督教大学的希尔(SarahE·Hill)和德尔普里奥尔(DanielleJ·DelPriore),及得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的沃恩(PhillipW·Vaughan)在共同著作的《忌妒的认识作用:注意力、记忆和自我调节的耗竭》(TheCognitiveConsequencesofEnvy:Attention,Memory,andSelf-regulatoryDepletion)中指出,忌妒让人的头脑更高效、敏锐。人对忌妒过的人和事情具有比不忌妒的更深刻的记忆,对当下周围的人和事也更注意,证明了忌妒有增强记忆和注意力的作用。至少,忌妒不是对人一点帮助都没有的,当然,忌妒记忆和关注的事情是不是真的值得关注(如别人的外貌、财富、地位),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为了寻找忌妒与进化的关联,希尔教授和她的同事观察实验中男性和女性对同性照片的不同反应。结果显示,女性更有可能会对外形靓丽的同性产生忌妒之心,这符合进化心理学的理论:外表对于女性繁衍后代有十分重要的作用。在古代,男人繁衍后代的重要因素也许是身体强健,而在现代社会中,男人繁衍后代更重要的因素是财富和地位。因此,忌妒别人的财富和地位在心理进化上是可以得到科学解释的。
进化心理学为忌妒提供解释和理解,但是,这并不能代替人们对忌妒所作的伦理和道德评判。人们还是会问,忌妒是好还是不好,是善还是恶?进化心理学本身,或者以“客观分析”为宗旨的其他科学,并不能回答这样的问题。因此,习俗道德观仍然主导着人们对忌妒的评价性看法。忌妒是一种负面的、人应该努力克服的感觉和想法。忌妒是因为害怕被别人取代,害怕会失去自己的地位和影响力。因此,忌妒的人会感到不安、自怜、没有安全感、恐惧、焦虑或愤怒,甚至会对别人的成功感到憎恨、恶心、仇意等。忌妒在竞争者之间所产生的埋怨、怨恨、恶意使人心胸狭隘、猜忌多疑、自卑自闭。
更重要的是,人可能会因为忌妒而说谎、陷害、毁谤、使用诡诈、偷窃、毁坏,甚至杀害他人。“文革”中的种种诬陷,栽赃,告密和明目张胆地迫害、折磨、残酷对待他人,许多都与忌妒有关。傅国涌在《北大才子沈元醉心学问,“文革”中被妒忌者密告致被杀》中提出,1970年,曾是北大右派学生的沈元以“叛国投敌”的反革命罪被夺去32岁的年轻生命,种下祸根却是在1957年。那一年,沈元因一些言论被同学告发,成为右派。几年后,他摘去右派帽子,有机会成为黎澍的助手,黎澍赏识他是因为觉得“他遭难的因由来自人妒其才”。沈元在《历史研究》发表多篇文章,“一次次引起轰动,范文澜说他文章比自己写得好。研究机关和大学都在谈论这位‘右派明星’。历史研究所的人‘心生妒忌,群起而攻之’”。揭发沈元的材料被告发到中宣部乃至毛泽东那里,这才酿成杀身之祸。
沈元之死被归罪于他人因忌妒而加害,但是,因忌妒而害人的人是不会承认自己的忌妒的,忌妒是一种人们羞于对别人,甚至对自己承认的情绪。绝大多数人即便真的感觉到忌妒的冲动,也会在下意识里将它隐藏起来。因此,在历史叙述中的忌妒基本上都是叙述者分析和解释的结果,与在文学可以直接描述的忌妒是不同的。特殊政治环境里发生的诬陷、栽赃、告密和迫害,其忌妒动机要比在文学中来得复杂隐秘,因为它总是混杂着其他动机因素,如对自身安全的焦虑和恐惧,为求自保落井下石,对权威的崇拜、顺从和讨好,对政治风向的揣测和迎合。
忌妒的危害不仅可以从伦理学和心理学,而且也可以从政治心理学和社会心理学得到解释。奥地利社会学家赫尔穆特·舍克(HelmutSchoeck)在《忌妒:社会行为理论》(Envy:ATheoryofSocialBehaviour)中说,“忌妒过程一旦开始,忌妒者就把他经历的事情极力加以歪曲,使之符合于他的想象力,……以便表明他心怀忌妒总是有道理的”。他还说,“值得注意的倒是在各种语言的口语形式当中,极少有人会直接对别人说:‘你不要做这件事。那样会引起我的忌妒!’人们倒是常讲到抽象的公正,说明某件事情是不能忍受的或是不公正的。”在“革命”的时代里,出于忌妒而做坏事的人,他们讲的当然不是抽象的公正,而是抽象的“革命”和“思想进步”,今天回顾起来,仍然是一个令人痛心的教训。25忌妒与残忍
2013年5月有报道说,一名未满13岁少女,尚在就读小学六年级,因忌妒同班同学比自己长得漂亮,怀恨在心,将其约至自家杀害,并砍断头颅、手臂装入袋中。这事令人想起不久前的复旦大学学生投毒案,被投毒的和投毒的都学业非常优秀,忌妒成为人们猜测的行凶动机。
忌妒能起杀心,自古便有,《圣经》“创世记”有约瑟与其众兄长的故事。约瑟是雅各的第十一个儿子,因为雅各给了他一件彩衣,引起众兄长的嫉妒,他们想杀他,但犹大劝他们不要这么做,因此约瑟被卖为奴仆。“撒母耳记上”里说,约拿单是扫罗王的儿子,大卫的好友,扫罗因为大卫受到大家的爱戴而嫉妒他,几次想找机会杀掉大卫,约拿单则多次从扫罗手中保护了大卫。忌妒能起杀心的多,但起杀心的未必都真正会下杀手。因此,虽然心理学有把忌妒视为人类普遍天性的说法,但当有人,尤其是少年儿童或教育良好的大学生或研究生,因忌妒而杀人的事情发生时,社会还是会普遍觉得震惊。
忌妒自然而又平常,是人天性的一部分,因此,哲学家和心理学家都试图将特别有害的“忌妒”与不那么有害的“妒忌”加以区分,以特别强调遏制“忌妒”的必要。但这种区分大多只有词义辨析的作用,并不能真正指导人们的道德行为。例如,亚里士多德说:“妒忌(jealousy)是理性的,也是属于有理性者的。但忌妒(envy)则是卑劣的,为卑劣者所有。妒忌使一个人想要得到好的东西,而忌妒则是不肯让邻人得到好的东西。”“忌妒”又叫“嫉恨”,突出“仇恨”的意思。但是,《圣经》英文翻译中却也有用jealousy一字来指“嫉恨”的。《圣经》“雅歌”中说,“嫉恨如坟墓一般残忍”,用的就是这个字。
在不同的文化和社会环境中,人们对突出“嫉恨”的忌妒的害处会有不同的看法,有的看得比较严重,有的不那么严重。有研究表明,自20世纪60和70年代,美国社会对忌妒的看法比许多别的国家都来得负面,所以出现了不少讨论如何察觉和克服忌妒的大众心理书籍。这些书籍一般并不特别区分忌妒和妒忌的不同。无论是忌妒还是妒忌,都被视为不健康的心理,极可能对一个人自己和对他人造成伤害。心理学家对妒忌提供了多种定义,但可以归纳为两个共同点,第一,有一个被视为敌对的,势不两立的“对手”,第二,那个对手对自己形成了实际的“威胁”。因妒忌而采取的行动成为一种进攻性的自我保护手段,杀人是所有可能行动中最激烈、最极端的。
以大众为读者的心理启蒙教育,它对忌妒或妒忌的讨论显然不同于哲学或心理科学,后者讲究的是概念的明确和清晰,而前者注重的则是在日常和社会中的自我克制和避免伤害。例如,政治哲学家罗尔斯在《正义论》中就认为,妒忌是想要保持自己所有的,而忌妒则是想取得别人所有的。因此,一个小孩会妒忌弟弟妹妹得到父母的爱,而因为邻居小孩有自己没有的脚踏车而忌妒他。美国两位心理学家劳拉·格雷罗(LauraGuerrero)和彼得·安德森(PeterAnderson)合著的《妒忌和忌妒的阴暗一面:欲望、错觉、不择手段和破坏性交际》(TheDarkSideofJealousyandEnvy:Desire,Delusion,Desperation,andDestructiveCommunication)谈到了忌妒或妒忌的不同。他们认为,妒忌的人自认为拥有某种有价值的关系,并认为这一关系受到了威胁,如当妻子的妒忌第三者;而忌妒的人则不拥有这种关系,却千方百计地想得到或占为己有,如第三者忌妒当妻子的。
这些概念辨析不乏学术分析的意义和作用,但一般民众对此并不太在意。这也许是因为,就许多人的经验而言,在心理的或是实际利益的人际恶性竞争中,忌妒和妒忌往往是交织在一起的,而由此而生的种种不良和有害情感,如怨恨、愤怒、贪婪、占有欲、暴力冲动,则更是难解难分、相互混杂。一个人忌妒别人比自己漂亮、富有、优秀,既有受到威胁的感觉,又有想取而代之的欲望,既有消灭对手自己便能成功的错觉,又有恨不得能使出一切手段,加以实现的冲动。而这些都会使人心理阴暗、孤独、猜疑、自卑、充满怨愤和仇恨甚至残忍的念头。朱光潜先生曾在一篇谈恻隐之心的文章里说:“无论如何,在建国事业中的心理建设项下,培养恻隐之心必定是一个重要的节目。”对于中国的心理建设来说,学习遏制忌妒和妒忌难道不也是同样重要吗?
26美国的“洗脑”理论
在美国的洗脑理论里,“洗脑”指的是一种对个人或群体的强制性劝说、思想改造、心灵控制和胁迫改变想法的过程和后果,它普遍被视为是不道德的。它之所以不道德,是因为目的不善(洗脑者要造成他人自我贬抑,迫使他人接受其观点),而且手段也不善(强迫、操纵、欺骗)。因此,“洗脑”是一个贬义词,很少有人会直接为洗脑辩护,称洗脑是一件好事的。但是,避免这个说法不等于不做这件事情,洗脑有不少听上去中性甚至褒义的代替词,如思想改造、端正思想、思想教育、帮助进步,等等。因此,存在着多种不叫洗脑的洗脑。
“洗脑”的说法起始于20世纪50年代,开始是指苏联类型的国家利用宣传和体罚来改变人的思想观念,后来逐渐形成一种社会心理学的理论。20世纪70年代,这种起始于政治观察的理论被用来解释和反对一些被视为“邪教”的“新宗教运动”组织(NewReligiousMovements,NRMs)。反邪教洗脑的研究有两个侧重点。第一是邪教招募组织成员的手段,邪教用这些手段来改变人的正常思维和想法,把他们吸纳到组织中来。第二是邪教留住成员的方法,当人们误入邪教后,防止他们动摇,彻底改变他们的思想,让他们永远留在组织内,充当组织忠贞不渝的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