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在指责我么?”心痛。有些东西自己一厢情愿的隐藏起来,并不等于别人永远看不到——原来他和我一样爱自欺欺人。
我……没办法承认自己做错了,就像他永远也不会承认自己做错了一样。
我倔强!我自傲!我狂!我怒!我仅仅只是想为自己的最后一点尊严做垂死挣扎。我下意识地感觉到,一旦……我认错,我、刘秀、冯异……所有的一切都将变得无法挽回。
“如果郭圣通无辜……那么冯异也同样如是!”我昂起头,战抖着大声回答。
他的脸上闪过一道羞愤之色,右手高高举起,却战抖着没有落下。
但他的这个动作仍是伤害到了我的感情,我气急败坏,口不择言:“你有种打!我知道你现在当皇帝了,谁都不能再逆了你的龙鳞!你想杀谁就杀谁!你想打谁就打谁……你是天子,普天下的女子都是你的,你想要谁也……”
“阴丽华!”他压低声怒吼,虽然愤怒,却仍是很节制地压住了火气,“你还要怎么践踏我的心才够?我可以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但是……你为什么非得这般袒护他?”
“我为的是一个‘义’字!”
“他待我何来义?”
“他待我有!”我梗着脖子,死不认错,“待你——也有!”
强烈的宫缩已经让我的神志彻底陷入狂乱,我喘着粗气,从发髻上拔下一支金钗:“人可以无情,但不能无义!如果你非要降罪于人,那么……始作俑者是我,所有过错由我一人承担!”
金钗对准自己的手背狠狠扎下,却被刘秀一掌拍开。
宫缩加剧,下身有股滚烫的热流涌出,我痛得难以自抑。
“啊——”撑不下去了,我发出一声嘶声裂肺般的尖叫,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
“丽华——”
我痛得打滚,一掌掀翻了书案,刘秀用力抱住我,怒吼:“来人——”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他的气急败坏,全无半分镇定与儒雅。
疼痛使我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委屈与怨恨一并迸发出来,我用指甲死死掐住他的胳膊,说:“你不是我,你永远不明白我心里有多恨……我恨这该死的封建社会,我恨这……该死的一夫多妾制度,我恨……”
“丽华……丽华……”
“我恨——”一口气喘不上来,我憋得满脸通红。
脚步声纷至沓来,侍女仆妇慌乱地涌进殿。
刘秀看我的眼神刹那间变成绝望,他面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我掐着他的胳膊不松手,疼痛传遍我的四肢百骸,我狂吼狂叫:“我恨这该死的……”
他猝然低头,封住了我的嘴,我闷哼一声,牙齿磕破了他的唇,腥甜的血液流进我的嘴里。
他的唇冰冷,不住哆嗦着,言语无序:“别恨……”
“陛下!贵人要生了,请陛下回避……”
“别恨……”他抱紧我,久久不肯松手,眼神迷惘,失了焦距,“你要怎样都好……只是……别……恨……”
别……恨……
声音越来越遥远,我的意识涣散,最后只剩下一片撕心裂肺的痛觉。
秀儿,你不明白!
两千年的思想差距,犹如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你要我怎样……怎样才能爱你?怎样才能无拘无束地爱着你?
我其实……只是想爱你!
单纯的……爱着你……
义王
建武五年冬末,阿陵侯任光卒,其子任隗继承侯爵。
也正是任光故世的这一天,我在南宫掖庭西宫侧殿嚎叫了一个多时辰,终于精疲力竭地产下一个女婴。
据说女儿落地前,建武帝跪在西宫侧殿外,面向舂陵,深深叩拜,足足长跪了一个时辰,直至婴儿响亮的哭声传遍整座西宫。
孩子生下来当天我便昏死过去,整整昏迷了两天三夜,滴水不进。据说建武帝坐在床头,亲持汤勺,低声耳语,一遍又一遍地将汤药强灌进我的嘴里。
三天后我终于醒来了,可脑子仍是不太好使,像是缺少了什么,有种生不如死的强烈失落感。女儿的诞生并没有带给我多大的惊喜和快乐,相反,孩子的阵阵啼哭声会莫名地惹来心头的烦躁。
女儿的五官长得更偏似于父亲,尤其是她睁开迷蒙的眼睛,眼珠子直愣愣地看着你的时候,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常常使我鼻酸落泪。
刘秀将弹劾冯异的那份奏章送到了关中,交到了冯异手中。冯异是何反应我还不清楚,因为刚生完尚处月子期间,刘能卿即便把消息已送交到阴兴手中,我也没法接管打理这些事情。
建武六年正月十六,在女儿满月之时,刘秀将“舂陵乡”改名为“章陵县”,允诺世世免除田赋税收以及各类徭役。
新年初始,捷报纷至,大司马吴汉攻陷朐县,斩杀了海西王董宪以及东平王庞荫。长江、淮河、山东一带,终于尽数被收复。
庞荫死了,却让我更加领悟到一件事。刘秀当日对庞荫背信之举异常愤怒,曾言:“予他百里之地,朕尚有追讨重归的一日;托六尺之孤,若是当真把我的子女托付给那老贼,到如今朕如何挽回?信错人,乃朕之过,此过,险铸大错!”
信错人,乃朕之过,此过,险铸大错!
现下想来,也许在他心里这句话并不仅仅是对庞荫而言。他的怒,他的恨,并不是单单冲着一个庞荫发的!
吴汉等人班师返回雒阳后,刘秀设宴款待,置酒赏赐。
我的心情越来越沉重,睡眠不够,吃得又少,以我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态,根本没法再亲自抚养孩子。郭皇后无女,来西宫看过几次孩子后,提出要将孩子领到长秋宫代为抚育。
那一日,刘秀退朝后照例来西宫探望,见他伸手欲抱孩子,我突然神经质地大叫起来:“不许你碰她!想要带走她,除非我死——”
我发疯般推开他,从床上抱起孩子,紧紧地搂在怀里。满室的侍女黄门吓得面如土色,惶惶不知所措,代卬机灵地打着圆场:“贵人说笑了,陛下只是想抱抱小公主……”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的什么主意!”我厉声尖叫,襁褓中的婴儿受到惊吓,哇哇啼哭。
刘秀错愕,转瞬脸上浮现出一种无奈的哀伤:“听朕说,朕……”
“她的儿子,唤我作贵人,我的儿子,却得唤她作母亲!凭什么?凭什么?如今只因为她没有女儿,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想夺走我的女儿?简直做梦!”我站在床上,居高临下,指着刘秀气急败坏地叫嚣,“她要女儿,你让她自己生!你去——你……”
刘秀一跃跳上床,抱住我的同时,低喝:“代卬!”
代卬打了个激灵,慌忙带了一干下人退出寝室。
“放开我!”我拼命挣扎。
“丽华……”双臂紧紧箍住我的腰,“安静些,瞧把女儿吓着了……”
低头看着女儿哭得通红的小脸,泪水模糊了视线,我无力地瘫软在他怀里,恸哭:“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只是、只是……”
“我明白,我明白……”他低声哄我,一再重复,“镇定点,没事的。女儿是你生的,肯定是你的……谁也抢不走!你别慌……”他低头吻了我的额头,髭须扎人,然后把脸贴在我的面颊上,滚烫的肌肤像烙铁一般烫贴着我的肌肤。“我的丽华,向来都是那么自信自强,英姿飒爽,豪情不输男儿,柔情更胜一般女子的呀!”
我哭,泪如雨下:“我不是……不是……”
“我们的女儿,我希望她以后能够长成她的母亲一般……坚强,百折不挠,不输男儿。”他低头看着小女儿,女儿似乎感应到了父亲的注视,渐渐止住了哭啼,小脸上沾满泪花。
叩紧牙关,我默默抽泣。
他温柔地用手指拭去女儿小脸上的泪痕,低声说:“这个孩子,就叫刘义吧!”
刘义!
义……
“但愿她虽身为女儿身,真能不输男儿,将来亦能封王封侯!”深深吸了口气,我嘘声喟叹,“义字后面再添一字,就叫她——刘义王!”
产后,我的精神状态一直欠佳,太医诊断说是心结抑郁,讲了一大通我听不太懂的话,最后却只开了几副补药,没起到真正太大的作用。
刘秀整日陪着我,给我说笑话儿,逗着我开心。年前便听说皇后长期抱恙,久病不愈,这病歪歪的样子倒似跟我有得一拼。
有时候郭圣通也会派人来西宫送些赏赐之物,我一一领受,只是心情不好时连装样子笑纳谢恩的那套虚礼都省了。
阴兴入宫探望,顺便告诉我,征西大将军近期有可能会回雒阳朝觐天子,且为表忠心,冯异的妻儿作为人质已被他先行遣送至京都安顿;另外刘秀在却非殿朝议之时,对臣子们说,他对连年的战事感到了厌倦,决定将隗嚣、公孙述这两个大麻烦先搁置一旁,置之度外,下诏勒令所有还朝的将军留在雒阳休养,把军队调防河内,打算暂时休兵。
这个决定让我目瞪口呆,当场石化。
自当年舂陵起兵以来,刘秀除了打仗便还是打仗,一场接一场的战争接续,使得他就像一只陀螺,从未有暇隙停止过转动。
如今……这只疲于奔命的陀螺却突然在这紧要关头说要停下休息……
不可思议……也,无法置信!
“贵人,请多珍重!”阴兴淡淡地望着我,平时冷峻的脸上也起了一丝微澜,“即使为了陛下,你也……不能这般糟蹋自己!况且,你还有一子一女……你好好想想,庶子,不是那么好当的,除了自己的母亲,谁能给他们更好的庇护?”
庶子!
我的阳儿和义王!
心,如果能够感觉不到这种锥刺的痛,该多好!
我逃不了!
无论如何,我仍是建武帝的贵人!仍是刘阳和刘义王的母亲!
我的肩上已经压下了不可逃避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