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其实也算是江湖。
多少人在早朝飞黄腾达,多少人在早朝人头落地,就像那些江湖上的风生水起。这一切说到底只取决于一个人的心情。
皇帝。
大宋朝的第五任皇帝神宗这天早朝时看上去心情颇有些不爽。铁青着脸。
一般来说,神宗是很少铁青着脸的。他的标志性表情是没有表情。这是一个帝王的高深莫测之处。
正所谓圣心难测,神宗不想让大臣们从他的脸上看出他的心思。但这一次,他掩饰不住了。
因为他——一夜无眠。
被气的。
那份刑部的报告是在昨天黄昏时分送进宫里的。报告上指出,贾蕃问题多多。不仅蓄意破坏《免役法》,还破坏《保甲法》。熙宁三年颁行的《保甲法》规定,五户一保,五保一大保,十大保一都保。凡家有二丁者抽一丁为保丁。进行军训,维持治安,实行联保责任制。但贾县长却发动群众攻击《保甲法》“皆不如当时之法”。更有甚者,贾县长竟被查明长期以来一直是东明县的恶霸,“借贷官钱,沽买村酒”,还随意拷打贫民以至于死。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贾蕃不是一个合格的县处级干部,必须立即撤职查办。
神宗一目十行地看过,然后将目光停留在以下文字上:经查,罪员贾蕃系司马光远亲。据罪员贾蕃交代,破坏《免役法》,煽动民众进京闹事皆系司马光策划所为,罪员贾蕃只是依计而行。
看完报告,神宗重重地拍了桌子,其声音之响亮,令人骇然。
他没想到司马光会选在这样的时刻发动总攻。这是什么时刻,这是王安石和他神宗重整旗鼓的时刻,这是改革向前推进的时刻!本来神宗想,司马光要是老老实实的不乱说乱动,那大家相安无事。司马老也可以以大儒的身份体面退休。你好我好大家好。说到底,神宗现在根本不指望司马光会为改革事业添砖加瓦,他只希望此人不落井下石就行。但没想到,司马光到底是熬不住了,跳出来了,发动总攻了……
你不仁,别怪我不义。天亮的时候,神宗终于下定决心,要拿掉司马光。此时此刻他就是抱着这样的决心开始一天早朝的。
王安石开始发言了。
王安石先向朝臣们汇报了 5 月 14 日他在自己家遭到东明县上千上访农民围堵一事的经过,然后表情沉痛地说,表面上,这次事件没有造成打砸抢烧的严重后果,经过劝阻,这些人都回了原籍,但毫无疑问,其政治影响是极其恶劣的。因为它开了一个不好的先例,农民闹事,哪里出了问题,哪里的地方官员就应该想方设法地稳定局面,而不应任其发展,甚至火上浇油!这次东明事件,其问题的实质恰恰在这里。这上千上访农民是自发来京的吗?不对,是东明县的主管领导贾蕃一手操纵的。现在,变法正在向纵深发展,我们有些人是坐不住了。如坐针毡啊!为什么呢?就因为他们的利益受到了触动!便想方设法地阻挠变法,发动农民阻挠变法。说什么《免役法》会挑动社会仇富情绪,把自己装扮成为农民的朋友,攻击《免役法》“优富苦贫”……
王安石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看一眼司马光。司马光面如土色,一副不与世争的落寞神情。
王安石接着往下说,《免役法》真的“优富苦贫”吗?事实并非如此。按《免役法》规定,出钱免役的是谁,是那些三等以上大户、富户!不错,他们是可以不用服徭役了,却是要出钱买免役权的。这要是放在以前,他们不出这钱也会利用自己的特权来逃避服役。如此一来,三等以下户就增加了收入。所以在臣看来,这不是“优富苦贫”,而是“优贫苦富”!真正仇视、痛恨《免役法》的不是广大贫苦农民,恰恰是某些心怀杂念、私念的官员!他们心里,只有自己的小九九。而变法,就是要去掉他们的小九九。
说到官员队伍,确实是个大问题。现在新法出来了,执行却没跟上。或者不执行,或者乱执行。河北的王广廉,擅自加息强贷。现在在查的东明贾蕃,问题更严重。不仅增收免役钱,还煽动农民进京闹事。这叫先乱新法再打新法,其用心何其毒也!如果我们的大小臣工,都以这样的心态来对待变法,那再好的新法都是画饼充饥!各位同仁,好好想想吧,这些心里有着小九九的官员,我们到底应该如何处置?!
王安石说到这里猛烈地咳嗽起来。他看上去很是激动。在场的官员们则表情各异。司马光依旧面如土色,一副不与世争的落寞神情,似乎王安石这番话并未触及他的灵魂。又或者他根本没听进去。吴充抬眼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揣摩着接下来自己该不该发言。要是发言,又该说些什么。吕惠卿则将头昂得高高的,很有担当天下大任,舍我其谁的气势。不过,绝大部分官员却是低着头,噤若寒蝉。
因为他们很清楚,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是风云激荡的日子。
是人头落地的日子。
是枪打出头鸟的日子。
而他们,绝对不做那只出头鸟。
但是,有一个人却站出来做了出头鸟。
范镇。
范镇是翰林学士。很多年来,他的做人原则是——不出头,毋宁死。
这次,他就是抱着赴死的决心站出来说话的。范镇首先列举了王安石改革以来的官员被罢史:熙宁元年三月,欧阳修被罢;九月,韩琦被罢;十月,张方平被罢;熙宁二年六月,吕诲、范纯仁、苏辙被罢;十月,富弼被罢;熙宁三年二月,孙觉被罢;四月吕公著、赵抃、宋敏等被罢……
够了!
神宗终于忍不住拍了桌子:莫非你,要为他们抱不平?
范镇:正是。这些人,在我范镇看来,都是好官,却因为新政被罢。冤啊!刚才王大人说,“如果我们的大小臣工,都以这样的心态来对待变法,那再好的新法都是画饼充饥!”言下之意难道是要罢尽天下官员?我看王安石用心险恶!罢尽天下官员又靠谁来执法?社会骚乱起来怎么办?所以为今之计不是要罢天下官员,而是要罢王安石,罢新法!
范镇此言一出,满朝震惊。一些人暗地里拍手称快,还有一些人看上去依旧若无其事。
比如司马光。
神宗看一眼司马光,然后阴阴地向范镇发问:说完了?
范镇:说完了。
我看没有。你还漏了一句。
……
范镇不解。
神宗突然龙颜大怒:你忘了说把朕给罢了!这新法是朕让王安石搞的。你口口声声要罢王安石,罢新法,目的不就是要罢我赵顼吗?!还为那些被罢的官员鸣冤,什么意思,是说朕瞎了狗眼,制造冤假错案吗?这个朕倒要问问司马光司马大人,朕罢这些官员,到底有没有错?!
大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因为这些文武官员从来没看见过神宗会如此愤怒。
同样,他们也想不到,神宗会把火烧到司马光身上。
难道——范镇是急先锋,司马光是幕后策划人?或者神宗故意掉转枪口,借范镇挑事的时机,搞掉司马光?唉,真是一入宦乡深似海,沉浮不是自身可以左右的。朝堂之上一时间人人自危,个个屏住呼吸,且看司马光如何回答。
司马光没法回答。
或者说他答不答这个问题都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他知道,神宗这还只是投石问路,接下来,这位皇上的龙爪势必要踩过来,踩得自己面目全非。
怎么,司马大人对范学士心有戚戚焉,同意他说的那些情况?神宗进一步挑逗。
司马光避无可避,只得说了:臣以为,皇上的所作所为,需要历史评判。
司马光的这句话说得不卑不亢,却是势大力沉,击得神宗几乎喘不过气来。
但很快,神宗的气就喘过来了:历史?历史不是你司马光在写吗?你的《资治通鉴》开始动笔了吧?朕拜托你,少用一些刀笔手段……
臣会秉笔直书。
司马光依旧不卑不亢。
秉笔直书?听上去很公正。记录历史而不扭曲历史。不错。可是司马大人,你扪心自问,有没有做过暗室欺心的事?对我们现在正在进行的变法,你司马大人真能做到事事光明磊落,问心无愧?
大殿里顿时嗡嗡声一片。一些消息灵通人士事先已知道贾蕃被抓一事,也隐隐知道他和司马光的亲戚关系。现在皇上抓住这件事大做文章,看来今天司马光是难逃此劫了。司马光默然闭上眼睛,突然间感觉再说任何话语都没有什么意义。
因为力量的不对称。
神宗是什么?是皇帝,而他司马光只是个臣子。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还辩什么呢?还有什么好辩的呢?不错,在这件事上,神宗是冤枉他司马光了,可在此之前,那些被罢的官员难道一个个都毫无冤屈?他们的所作所为只是反对新法罢了。
起码,到今天为止,在反对新法这一点上他司马光是做得最激烈的。既然先前那些不太激烈的官员都被罢了,他有什么理由至今还能安居高堂?!
司马光决定——接受命运的安排,不再为自己辩解一个字。
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