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人生际遇,大抵如此。
众人恭恭敬敬行礼,少了轻浮不屑,多了几分臣服之意。我望向一侧,三王子朝我得意一瞥,笑得欢畅无比。
“众位大臣快快请起。”我态度谦逊,“太傅是来接太子上学?”
葛老先生不卑不亢:“回娘娘,正是!”
亲自将辰儿牵至他跟前,我笑容和煦道:“久仰太傅大名,由您担任辰儿之师,陛下与本宫均无忧。太子还小,性情难免有时顽劣,让先生费心了。”
“娘娘言重了。殿下才思敏捷,为人好学知礼,年纪虽小,却是人中雏龙。陛下后继有人,北朝一统四方,指日可待。”
群臣哗然。
天空蓦地阴云蔽日,狂风大作之下,电闪雷鸣。
“这天,怎么说变就变?”三王子喃喃自语。我恻然,欢喜之情顿去,心头蓦然不安。
翌日,雨暮茫茫依旧。
倚窗观雨,三王子温柔握住我的柔荑,他的大掌温热有力,指尖夹着长年握笔的粗糙感。凝目而视,眼前之人日渐清瘦的脸上,神情竟有些萧萧然。
“偷得浮生半日闲,如此闲情逸致,再来,不知是何时了!”
我难以续言,低声喃叫:“麒桓……”
“你已经许久不曾叫我名字了。”
一时情动难抑,我忍不住脱口而驳道:“我叫过。一直都叫,只是……”声音渐小,“只是,一直在心底。”
远处狂奔而来的小太监打断了这难得的旖旎之景,他在新进升迁的李忠面前耳语一阵。李忠蹙眉听了汇报,面色惊促。
李忠原是没品的,三王子破例提拔了他,这才做了六品近侍。
“何事?”三王子沉声问。
李忠躬身,声音带颤:“回陛下,六王爷他……”
身躯猛地一震,三王子急问:“六弟怎么了?”
李忠痛哭流涕:“六王爷在府中暴卒,就在前一刻……”
“什么?!”一个趔趄,差点栽倒。
我惶急扶了眼前人,回头惊疑不信:“怎么可能?王爷今早上朝时还好好的!”
“回娘娘,千真万确。六王爷这两年有心悸病,怕是由此疾引起。”
脑中闪过六王妃孱弱咳嗽的病态……
——六王子突然辞世,那名女子,她可受得住?
想到她,不禁联想到自己。三王子身况日下,万一……不!这样的结果我不能接受!
三王子突地大叫起来:“来人呐,快来人,速去六弟府上!”
我拉住大失常态的三王子,哽咽道:“麒桓,你镇定些!龙体要紧。逝者已矣,你得主持大局,万不可乱了心神。”
“哇”的一声,一口热血喷在我胸襟,原本艳丽的色彩变成刺目的深红。血腥之气缠绕鼻间,三王子双目一闭,仰脖昏死在我怀里。心中的惧怕无以言喻,失措之下,我不禁凄惶大喊:“来人呐!快来人!传太医!”
瞬时间,仿若天蹦地陷。北朝,地动山摇。
“娘娘,陛下郁结于心,身体受长时间呕心沥血所累,早已疲惫不堪。再加上……”
“还有什么?如实说!”
太医诚惶跪下:“恕微臣无能,事关陛下性命,微臣不敢断言。”
我睨望众太医,心中怒火狂炽。怪不得总有那么多上位者一怒之下降罪于他们,他们……实在可恨!平日温温吞吞求稳也就算了,关键时刻竟无半点用处!
我稳定心绪,声音不怒而威:“陛下之命,危在旦夕。你们一时察不出病因,本宫暂且宽恕。本宫不求你们医好陛下,只求你们保住陛下性命。如此,是否做得到?”
太医们面面相觑,终于齐声相应。
从内殿出来,大王太妃及各后宫之主已经得了音讯。
“孙媳给老祖宗请安。”
“快起来。三儿如何了?”
“老祖宗且宽心,孙媳正尽力。”
“嗯,好……”大王太妃呢喃,眼角微湿。只担心三王子一人,想来她还没得到六王子没了的消息。
“陛下昏迷不醒,本宫留了几尽所有太医侍候,众姐妹且回宫静候。”本来该留下全部太医,但六王妃那实在让人不放心,所以才委了人去。
兰妃蘸泪:“姐姐,陛下若……我们可如何是好?”
“胡说!哪来的‘若’!”我焦躁不已,却又不得不耐着性子:“好了,众姐妹的心情本宫充分理解,大家都回吧。”
整个北王宫愁云惨淡,气压异常低沉。我强提力气,先后召见了各机要大臣。三王子病重,回都探亲的六王子逝去——猝然之事,令人措手不及。当务之要,朝局需要稳固,边关守将需要重定人选,后宫各主与六王子家人需要安抚……
“和也大人,朝中要事,以你为首,六部协同左右两相处理,不得有误!”
微微一愣,和也跪下领旨。
“边关要位,众大人以为谁能守?”
“臣以为,可另派别的王爷再去。”
“王后娘娘,万万不可!”和也站出来反对。
“喔?”墨眸一转,我不动声色打量着他们,口中问向和也:“理由?”
和也振振有词:“陛下可以信任的手足实在太少,边关要位,手握重兵,重权之下,难保众位王爷无二心。北朝好不容易换来太平时日,为将来计,正当休养生息,以图称霸一统。娘娘,万不可因一时失误而将陛下苦心多年的心血毁之一旦啊。”
我道:“王爷们不成,那谁合适?”
和也思虑半刻,“林云将军合适!”
“林云……”林云忠心可信,但其将才……我犹豫了。
兵部尚书立刻反对:“臣以为不妥!林将军为人过于耿直,怕是应付不了敌人的奸诈。”
户部尚书附议:“臣也如此认为!”
隶部尚书分析:“臣觉得可以!三年之内,三国鼎立,大家正各图发展,干戈不易再起。他去,可!”
二相六尚书,结果四对四,双方争持不下。
投石问路的效果已得,我端出凤仪威严道:“众大人不必再争,此事暂缓。”接着又道:“礼部可在?”
“在!”
“陛下与六王爷同母所生,朝廷危难之际,六王爷曾立下无数汗马功劳,你们要酌情厚葬。本宫提议为他加封,各位以为如何?”
“六王爷功勋卓越,加封,理所应当。”众人无异议。
我又吩咐礼部负责草议加封之事,与众人浅谈了少许其它急要之事,这才散议。
眼前繁杂之事多如牛毛,心中又委实记挂三王子,一日下来,难免有些身心俱疲。
“秋娘,找寻神医之事,如何了?”
“娘娘切勿心急,我们已向三国各地传了消息,相信,很快会有结果。”
小豆子心疼道:“非常之时,娘娘当爱惜自己,如今陛下不能理事,您若再病倒,只怕那些蠢蠢欲动的王爷和主子们,会趁势为乱。”
“本宫省得。”勉强吃了两碗八宝粥,我守在三王子龙榻处。
“母后,父王病了?”辰儿迈着小腿跑过来。
我伸指轻“嘘”,招手示意他轻步。
“学业完了吗?”
“嗯。父王怎么了?”稚嫩的小脸上写满担心。
“你父王身体不好,睡着了。”
“母后,父王身体不好,您一定要壮壮的,不然,坏人会捣蛋!”
眸光一沉,我不由得细细审视辰儿。辰儿有时给我一种错觉,仿佛这小小的身体内驻扎的,并不是一个孩童的灵魂。他睿智,沉着,善掩饰,且城府极深。
“母后!母后你怎么了?”辰儿扯着我的衣袖轻摇,嘟着小嘴,撒娇的意味十足。
也许,是我多想了。
“母后,您心烦吗?”
我柔和一笑,慈母心长:“辰儿乖乖的,再大的烦心事,母后也能忘记。”
“辰儿是良药?”
“是!我的辰儿是良药。”可惜,你这良药医不了你父王。
“师父曾说过,在北域雪山上有一张千年暖玉床,人睡在上面,去百毒,能长命百岁!”
我眼睛一亮:“真的?”
不知不觉,我双手用了劲,辰儿吃痛呼叫:“母后,您抓痛我了。师父说的话,当然是真的。如果说谎,那也是师父骗了辰儿!”
“对不起!母后太激动了。”我松了手,连连道歉。一时间,泪意上涌,不禁喜极而泣。
“秋娘,你听到了吗?陛下有救了!”
秋娘亦哽咽:“嗯!奴婢听到了。恭喜娘娘!小殿下真是福星。”
我重重香辰儿一口,火急火燎召来林云。
“末将参见王后娘娘,娘娘万安。参见太子殿下,殿下万安。”
林云这些年敛了莽性,举止言行越来越一丝不苟。我心情愉悦,说话不免也透出喜意:“林将军起来吧,本宫此次召你来,是有要事相托。”
“娘娘请吩咐。”
小豆子在门外望风,我朝秋娘示意,秋娘迅速将手中的锦囊递上。
“此事万分机密,除将军外,任何人不得再外透半句。林将军,陛下性命,全系在尔了!”
“求林将军救救父王,辰儿给您磕头。”
“殿下万万不可!”林云跪退几步,埋首伏地道:“末将谢娘娘和殿下信任。末将发誓,不办成此事,末将绝不还朝!”
我望辰儿一眼,他迅速从地上爬起,双手托林云起来。
“谢殿下。”
“此次外出,只能将军一人上路。宫中之人,半个不能惊动。当然,本宫在宫外早有安排,林将军凭此令,可去领人。详情,自有秋娘告知于你。”我动用了小乐他们。廖青风已是一国之君,他在大都城留下的人,不再可信。
林云次日出发,对外称病不起,一切行动,悄无生息。
三日后,六王爷灵柩出殡。加封镇北大王,位列各亲王之上。
三王子昏迷未醒,我领着辰儿出宫送行。
“王后驾到——太子驾到——”
众人匆匆出来迎驾。六王妃一身白麻孝服,两眼红肿若杏,容颜憔悴不已。
下了凤轿,我快步上前将她搀扶起,劝慰道:“六王妃保重身体,你还有小世子在。”
六王妃点点头,捂帕直哭。六王妃一哭,身旁之人便无所顾忌,各自哭开来。一时间,白茫茫的灵幡中,哀乐四起,哭声震天。道人和尚作法的作法,念经的念经,我上香完毕,辰儿在灵前磕头。
“这里边躺着的是你王叔,与你父王感情深厚,你多磕几个头吧。”
辰儿遂又磕头三个。
我手拉六王爷独子,对着冷冰冰的黑棺木道:“六王爷放心,你的小世子本宫会好好照顾。你与陛下自幼情深,可惜如今陛下也病了,不能亲自送你。你若在天有灵,求你保佑陛下逢凶化吉,保佑王妃和小世子平安百岁吧。”
六王妃恸哭。
我红了眼,哽咽道:“你身子弱,经不住这样伤心。六王爷事后,不如带着小世上到王宫陪我几日。小世子上学容易,你也好借机调理调理。你若怕宫中规矩多,我下令替你免了就是。”言语之间,我透出亲近之意。六王爷英年早逝,多是操劳国事过度,想到这,我不禁对六王妃愈加又怜又愧。
“谢王后娘娘抬爱,您一番苦心,臣妾原不应辞。只是,王爷才去,只怕魂魄未走远,他若回来,见府中无人,且不寂寞?所以,臣妾还是不入宫了,就在府里守着吧。”
都说六王爷情痴,这王妃且不更痴。
我懂了,软语道:“既如此,我也不强求,若遇为难之事,万不可怕麻烦。王室亲王众多,小世子若有不如意,直接来王宫找我,我替你们母子做主。”
“谢王后娘娘。”
锣鼓掀天,纸钱漫舞,六王子静静躺在棺木内,永别了他心爱的女人和孩子。灵柩随着浩浩荡荡的白,渐渐远去……
“娘娘,陛下醒了。”李忠气喘吁吁过来禀报。
一听三王子醒了,我毫不迟疑,立刻起程回宫。
一路上连奔带跑,急不可奈赶至内殿。
“麒桓。”经刚才送六王爷一事,我的心早已软弱不堪。此时见三王子睁眼看着我,不禁深唤一声流泪满面。
“对不起,吓着你了。本想不再让你为我流泪,我终究还是做不到。”
我摇头:“只要你好好的,流泪算什么,就算天天流,我也心甘情愿。”
“傻瓜!”
“我睡了多久?”
我止了哭,“三天了,差点让你吓飞了魂胆!下次可不许这样!”
“六弟呢?”
我心中一痛,猛地打起咽嗝:“刚才,已经出了府门,此刻,怕是要下葬了。我和大臣们自作主张,加封了北镇大王,让他位列各亲王之上。”
两股浊泪倾流而下,“这事理应如此,办得不错。可惜了六弟,年纪轻轻……六弟妹如何?她身子弱,世子又小,都怨我,若不派六弟长年驻守边关,也不必让他们忍受离别之苦,说不定,还能多留下几个子嗣……”
“你不必自责,一切都是六王爷心甘情愿。以后我们善待他的亲人,让小世子袭他的王爷位,也好让他入土为安。”
沉默许久,三五子突然道:“六弟去了,边关要镇,由谁去守?”
“和也大人举荐林云将军。”
三王子摇头。
“我也是如此想,所以派了林云另有要事,如今他不在宫内。”
三王子张口,正欲细问,突然外间传来兰妃及众妃嫔的声音:
“李忠,听说陛下醒了,是真的吗?”
“回众位娘娘,王后娘娘在内殿。”
三王子有气无力:“她们怎么来了?”
我道:“想来是担心你。”
“担心我?”三王子嗤之以鼻,“只怕她们最担心的是她们自己,别以为我不知道!”
许是病了的缘故,这是三王子第一次在我面前如此不客气地斥诉其它女人。目光回到彼此紧握的手上,我颤动的心仿若被春风拂过,暖到了深处。
“让她们在外面候着,我有事情和你说。”
小豆子刚欲外传旨意,兰妃早已带着众人冲了进来:“陛下,您宠了姐姐一生,难道连病着也要将臣妾等摒弃吗?既如此,当初又何必让众姐妹入宫,白白受这独守空闺之苦?!”
“兰妃!”我喝斥一声,暗含警告。兰妃红了眼,我语气放柔:“你素来识大体,今日怎么这般莽撞?陛下龙体欠安,你这不是给他添堵吗?”
兰妃不甘至极,却又无可奈何。这都要拜她平日扮贤良所至。
“大家在外面候着,陛下想见你们了,自然会传召。若无传召再私闯……是不是本宫不理后宫事物太久,大家都不将本宫放眼里了?”
德妃率先服软:“臣妾不敢。刚才一时情急,望陛下和娘娘恕罪。”
其它众人忙不迭告罪出去。
三王子望着众人离开的背影神色复杂,许久了,才从被角里抽出一份名单:“朝中可用可信之人,全都在这里了。”
我心惶:“你这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