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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我听到了地狱的声音(2)

小伙子的母亲是一个很朴实的农村妇女,在市场卖菜,很健谈。她姓张,我叫她张阿姨。张阿姨的皮肤很黑,手上老茧很厚。张阿姨很热心,一看到我这边有什么要帮忙的,马上就会搭把手。

住院期间,大小便成了我最痛苦的事情。我把小便壶放在床上,可等了半天,就是解不出来。父亲把我扶下床,但我还要用手扶着胸口胶管连着的那个水壶。由于我还在输液,只好请旁边小伙子的父亲过来帮忙。我折腾了半天,小便才出来。我心里一阵难过,什么时候小便也变得如此艰辛。

我在艰辛中等待着,等着自己咳嗽时不再有气泡冒出来。我一直能感觉到背部的气泡,鼓鼓的,时刻折磨着我。有时候感觉不到了,我又担心气泡是不是破裂了,我会不会死掉。人在脆弱的时候,总是胡思乱想。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我咳嗽时却一直有气泡。在第七天的下午,医生把父亲叫到办公室,说有事情要谈。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我的心头。

大约10分钟后,父亲回来了,缓缓地回到我身边。“爸,医生说什么了?”我问。“你也不要太担心,医生说你现在恢复的不是太理想。如果破裂的肺泡一直不能愈合,就要做一个开胸手术。这个手术就比较大了。现在先保守治疗,让你高考完了再说。”父亲缓缓地说。

听了这个消息,我反而不怎么害怕。在如今这种半死不活的状态下,我不用再担心那些烦人的试题,不用再撑着脑袋去拼命地计算,或许也不是一件坏事。这个气胸,不管怎么样,总会好的。而抑郁、焦虑,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痊愈。

第九天下午,我咳嗽时突然就没有了气泡。我连续咳嗽了三次,都没有。就这样,破裂的肺泡愈合了。我迫不及待地呼喊医生,要求他帮我把管子给取了。医生过来看了看:“先不急,再观察两天,要是这两天内都没问题了,就可以取了。”第十天,依旧没有气泡。

第十一天早上,陈医生和外科主任过来查房,专门检查了我的伤口,叫我咳了好几次给他们看。我咳了几次都没有气泡。陈医生问:“你憋气能憋多久?”我回答:“不知道,试试吧。”

陈医生拿表掐算了一下,大约有两分钟。“够了,我待会儿给你取管子的时候,你憋住气,不要让外面脏的空气进入你的胸腔。”陈医生开始拆掉外面的纱布。他对我说:“开始憋气。”说完他把管子从我身体里往外拔。那一刻,我痛得大叫,像被人深深地捅了一刀。由于太痛了,我忘记了憋气,反而大口地喘着气。陈医生大喊:“小伙子,憋住气!”

我才缓过神,又憋住了气。一分钟后,陈医生宽慰地说:“好了,吸气吧。”这时我才大口地喘息着。胸口的伤口因为刚拔过管子,疼痛难忍。我出了一身的汗,眼睛里金花不停地闪烁。疼痛让我感到胃部十分恶心。

刚拔管不到两分钟,母亲把一本书硬塞到我手里,她说“赶快看书。”“看什么看!我这么难受!等一下我再看!”我伸手把书推了回去,语气重了一些。气都还没喘匀,胸口的阵痛还未退去,怎么看得了书?

“好啊,你居然敢对我使脸色!”母亲大骂着扬长而去,把我一个人扔在病房里,不闻不问。

我一会儿要上厕所了,这么多天,我第一次自己坐起来,突然一下天旋地转,差点晕倒。旁边小伙子的母亲马上过来扶着我。母亲走了,在我最痛苦、最需要帮助的时候,甩手而去。只因为我说话的语气急了一点。

过了一个小时,父亲给我送饭过来。父亲问:“你妈呢?你妈去哪儿了?”我说:“刚才我刚拨管子,不想看书,她非要我看。我说话急了,她赌气走了。”

疼痛渐渐地消散了,我自己把书拿出来看看。快好了,快出院了,高考还是要考的,只有几天了,看看吧。大约两个小时后,母亲回来了。

母亲铁青着脸,不说话。父亲问:“你刚才去哪里了?”母亲马上开始号哭,一下就倒在旁边的病床上,大喊着:“这个儿啊,就晓得怎么气我啊。”

旁边的病友看见了,帮忙找医生过来。医生过来,给母亲测了一下血压,没什么大问题。然后医生对我说:“你这个孩子怎么这样气你妈?”

我的眼泪一下流了出来,不知说什么好。我母亲可以对任何人铁着脸,大闹大喊。我只是在生病烦躁中说话急了一点,她便撒手而去,不管我的死活。回来后,她又是哭,又是晕倒,用母亲对子女无限的道德优势对我进行压制。

几个护士和医生围过来,在一边指责着我:“你怎么可以这样气你妈?还不道歉?”我流着泪说:“妈,我错了。”说完,我转过脸去,不想再多看她一眼。

母亲哭着,流着鼻涕对我说:“我这么关心你,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刚刚在她无情转身离去时,如果不是张阿姨扶了我一把,我早已昏倒在地上了。同一个病房的几个家属,在一边看见了全过程,都过来劝解道:“你的小孩也没有做错什么啊。他当时只是痛,拔管的时候,那么大个洞,还流着血,也应该让他休息一下再看书嘛。”

母亲一听旁边的人不帮她说话,便不顾一切地哭喊着:“天啊,怎么这样对我啊。”仿佛我做了多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这个闹剧,持续了半个小时,众人才渐渐地散去。

我可以自己下床了,终于重新得到了这种自由。在我能下床的第二天,母亲就开始说:“花了这么多的钱,我承受不住了,出院算了。”

我没说话,因为我的话是一点也没有用的。父亲阻止说:“要不再看两天吧,医生还没有说好了呢。”母亲骂道:“等到医生说可以出院,恐怕得八辈子吧。”医生嘱咐道:“现在你儿子胸口的伤口刚长好一点,还没有完全长好,很容易感染。这个时期一定要注意,万一感染到胸腔就会危及生命。建议再在医院观察两天。”

父亲和医生的话对母亲也不管用。当天下午,她毅然给我办了出院手续,签下了一切后果自负的单子。我没有多说什么,拿了药,和父母一起回家了。

我胸口的伤口还没有完全好,需要每天到医院去清洗、换药。换药在医院的门诊部,一次收费5元。

母亲说:“这么贵。到门口的小诊所换药算了,一次才1元呢。”

家门口小诊所的纱布都是黑的。换药的各种器械就像筷子一样放在一个有锈迹的铁盒子里,苍蝇在上面飞来飞去,卫生条件很差。这一切,母亲是清楚的。

这一天,我从小到大第一次看到父亲在母亲面前表现出强硬的态度。父亲很生气,很坚决地说:“这是胸腔,万一感染了怎么办?医院是贵了几块钱,但是有保证。那个小诊所啥都没有!”

母亲马上又开始大骂了,全是“三字经”,最脏的话都骂得出来,又是浪费她的钱了,又是她挣钱辛苦了,用最恶毒的话诅咒我。

我没有在意母亲的咒骂,只是很惊讶地看着父亲,不敢相信他居然也能这么强硬。在这一生中,我真的是第一次看到他敢这么强硬地反驳母亲。父亲不顾母亲的一再反对,每天坚持带我到医院换药。

每一次,在我和父亲跨出家门的一刹那,耳边响起的都是母亲最恶毒的辱骂:“钱啊,钱啊,你知不知道花了多少钱啊!”

多年以后,这一刻,我仍然清晰地记着。我非常感激父亲的这次强硬,假如不是他,或许我就会为了每天节约的4元钱而付出生命的代价。我亲眼见到过因胸腔感染而死亡的人的惨状。

离高考只有6天了,我每天还要往医院跑一次,换药,清洗伤口。身上的伤是一天一天地好起来了,可是抑郁症却越来越重。

想着高考,想着发生了这么多事,也不知是不是身体虚弱了,一天到晚想睡觉,躺下来又睡不着。理解能力是大大下降了,很简单的一道题,看许多次才能理解题义。每天的状态是:睡不着觉,感觉不到饿。哪怕一天一点东西都没有吃,也不会觉得饿,食欲早就没有了。只有在残存的理智下,强迫自己咽下一些食物。

课已经停了,学校让我们在家里自己看书。可集中精力是一件难事,我老想着睡觉,却又无法入眠。浓茶喝了没用,好吧,喝些咖啡吧。每天早上喝两包咖啡,中午再喝一包。每天吃三包思密达,防止腹泻。

6月6日,高考前最后一天,发准考证,看考场。这也是我生病住院后,第一次回到学校,出现在同学们面前。看着同学在一起照相,为即将到来的解脱而庆祝,我却因为刚做了手术,伤口还未完全愈合,而不能加入他们。在一群人的狂欢中,我看到了一直靠在一起的寒和苏米,默默地感受着一个人的孤独。

6.3 高考

2003年6月7日,这一天还是来了。6日晚上,我服用了一片安眠药,但依然睡不着。我静静地盯着窗外,等待着黎明的到来。天空渐渐地亮了起来。一起床,我马上去冲了两包咖啡和两包思密达。只有这些东西才能帮我撑下去。

父亲骑自行车送我到了考场。父亲是我心里最后的靠山,只有这样,我才会稍稍安心一点。

两天的时间很短,却在我的脑海里留下永远无法抹去的记忆。哪怕多年以后,仍然会在半夜,在梦中,重现昔日的情景。高考,两天,48个小时,四门考试,至今仍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

7日上午,语文,没有什么说的,很轻松。作文,仍然是图稳,用大的框架套,大约45分,不会高也不会低。

2003年,四川卷,数学,是近10年来最难的一次。中午,又冲了一杯咖啡,只觉得大脑一点也不灵光。我进了考场,连蒙带猜地做完了填空题和选择题,大题只做了两道半,就交卷了。我从考场出来的时候,不想说话。这次完了,没救了。我一出来,才听到同学都在说,这次的题太难太难,都没做多少。我听了之后稍稍地放下一点儿心。

晚上,我还是翻来覆去,闭着眼,躺在床上怎么也无法入睡,再次一夜无眠。三年前,中考时,我吃得好,睡得香,不曾失眠,最后还造就了一个传奇。今天却变成了这样!即使在我初中毕业后,仍然听到老师把我当成模范向学弟学妹们传讲。这是我引以为豪的事情。

8日,高考最后一天,终于要结束了。上午,英语;下午,理综。

下午5:00,高考结束。父亲在外面等着我。回到家,我再也支撑不住了,一头栽倒在床上,不想说话。我实在太累了,身心疲惫。我足足躺了一个小时,才缓过气来。

6.4 华丽的假期

多少次在梦中呼唤着你的名字,我的假期!多少次在夜晚梦想着你的倩影,我的解放!

在三年前,那个中考结束后的假期,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在刚进入高三时,曾想着,再经过一年,我依然可以创造奇迹,重新得到最久的华丽休假。但现在,抑郁症将一切都击碎了。

高考完,6月8日晚上,因为咖啡的效应,一晚上还是没睡。6月9日下午,还有一个英语面试。我不想去,反正也没有报考英语专业。可在父亲的要求下,我还是去了,回来后终于可以休息一下了。三天了,几乎没睡够一个小时。当天晚上,我终于睡了6个小时。

第二天早上5:00,醒了。没办法,5:00铁定醒,脑袋里像是有个闹铃,时间一到就把我叫醒了,吝啬得不让我多睡一分钟。

人最可贵的便是有一个清醒的大脑,可以去应对所发生的一切。可是,每天只有早晨的一个小时,我的大脑还算清醒灵活,越往后就越模糊,想东西越吃力。到了晚上7点左右,我更是痛苦不已,几乎没有意识,思想混沌。

现在放假了,唯一的好处就是可以躺在床上,不用再强迫自己坐着,不用再强迫自己看那些书。做手术到现在,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依旧要每天去医院换药。每天出门换药时,是我最痛苦的时候。我好怕!甚至想到死。因为出门换药时,一定伴随着母亲的辱骂,她总是不停地重复着:钱钱钱!为什么不到门口的小诊所去换药,才1块钱呢!到医院要5块!

父亲仍然保持强硬的态度,不顾母亲的辱骂,每天坚持送我去医院换药。10天过后,伤口终于愈合了,不用再去换药了。一次无意中路过门外的小诊所,我才真正的明白了什么叫简陋和肮脏。医生随便拿一根棉签,沾点紫药水,涂在伤口上,这样就算为伤口清洗了,再用泛黄的没有消过毒的白纱布将伤口包裹。

如果真的按母亲节约钱的方法办,到这样的小诊所上药,说不定我早已病情恶化,生不如死。也是从这个时候起,我开始重新认识父亲。

谢谢他在这件事上的坚持,让我至少在生理上健康地活着,并且给了我心理康复的机会。